宋妍咬著下唇,低垂著頭不吭聲,並沒有發現墨九殺人似的目光。而完顏修正往嘴裡灌水,被她刺稜稜的眼神一剜,一下子嗆住,止不住咳嗽起來,還噴了一嘴的茶沫子。
「咳咳!幾個月不見,他娘,你怎生變得這樣橫了?」
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完顏修拿帕子抹了抹下巴,嘴裡繼續嘖嘖有聲。
「不僅長了一聲橫肉,人也變成了母老虎!怪不得,怪不得蕭乾都不肯回來見你——」
「老娘在問你!少瞎扯淡!」
墨九氣恨在胸,聽他弔兒郎當不著調,猛拍桌子。
這一拍,桌上的茶壺嗡嗡作響,她肚子里的孩兒似乎也動了一下。
她咬牙切齒,「說!誰欺負了她?」
「不曾有人欺我。」回答她的人,是宋妍。
她抬起頭來,看墨九震怒,趕緊扶住她的胳膊,一臉慌亂的神色。
「墨九,你別急,先坐下,坐下再說。你這身子可急不得。坐下,快,坐下再說。」
「坐不下!」
墨九惡狠狠地說完,卻扶著肚皮坐下了。感覺到孩兒的胎動,她不停順著氣,嘴裡嚯嚯有聲,「氣死我了,真氣死我了。好你個完顏修,我把人交託給你,你就這樣……」
「我怎麼了我?」完顏修清俊的臉也有鬱氣。
他低聲吼完,瞥一眼臉頰發白的宋妍,眸底像有一片烏雲壓過,黑沉黑沉的蓋過了所有的情緒。連帶對墨九說話,也有些壓不住的火,「我還虧大了呢?我找誰講理去?」
他虧大了?
這話從何說起?
墨九一怔。
看看他,再看看宋妍,突然發現有什麼不對?
「難道,是你們……」
她說不下去了,整個人完全處于震驚狀態。
完顏修冷哼一聲,鼻孔里冒出來的呼吸都是火,聲音也比先前大了數倍,「我堂堂一國之主,有後宮美眷無數,我要什麼樣的婦人沒有?我又何時被婦人騎到過頭上?可我他娘的卻被一個婦人給,給……」
給什麼?
給什麼了?
墨九唇角顫了顫,耳朵都豎了起來,卻沒有聽見下文。
心念一動,她反應過來了,唇角突地牽開,淡定地換了個坐姿。
「說啊!?我聽不懂。」
「我他娘的說不出口!」完顏修鐵青著臉,撣了撣身上的袍子,眼睛撇開,不看宋妍,也不看墨九,而是氣咻咻地看向玫兒,「去!給三爺備水,備膳。三爺好幾日不曾好好沐浴,好好吃喝了。趕緊的!」
這……
怎麼說著就岔開話了?
墨九以為像完顏修這樣的男人,肯定得吃很大的虧,才會氣成這德性吧?
可如果他吃的這個虧,就是讓宋妍懷上了孩兒,那……也不虧吧?
或許說,他倆到底誰比較虧?
撫一下額頭,墨九突然有點頭大。
「……作的什麼孽哦!」
吼也吼了,罵也罵了,不管怎的,看宋妍身姿豐腴,氣色雖然差了點,但精神頭不錯,好像也沒有受多大的委屈,至少從她的樣子看,並沒有心不甘情不願,那麼她也不想逼迫完顏修來說了。
墨九淡笑著吩咐玫兒去備水備飯,再把完顏修打發了下去洗漱吃喝,然後就把宋妍帶回自己的房間里,讓沈心悅把自己的營養飯菜端上桌來,單獨與她敘舊。
屏退了左右,房裡就二人對坐。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墨九靜寂了片刻,終於一嘆。
「說吧,怎麼回事?」
跟隨完顏修回到後珒國都阿勒錦之後,宋妍跟著他入了宮,卻沒有隨侍在他的身邊。
認真敘來,完顏修並不曾虐待她,更沒有半點虧著她。甚至可以說,他對她相當不錯,讓人把她領入宮中,就分配了單獨的宮殿居住,還有宮女侍候,一日三餐有人照顧,又怎會算虧待呢?
只不過,他事情太多,顧不上她,那麼他待她的好,就成了她的災難。
那一段時間,也成了宋妍噩夢一般的煎熬日子……
想她這樣一個艷麗的女人,非奴非嬪亦非妃,住在國主的後宮之中,一開始的時候,大家還得思量一下她是不是國主的新寵,在國主心裡到底什麼地位,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待遇?可時間久了,大家看完顏修不僅沒有給她冊封,一次也不曾去看過她,心下慢慢就明白了。
原來也只是一個棄婦啊。
在宮中,不得寵的棄婦,又沒有背景人脈,她的結果會怎麼?
墨九雖只看過寥寥一兩部宮斗戲,卻大概都懂得了。
她在完顏修的後宮中,被排擠了。
一群女人要欺負一個女人,簡直易如反掌。
她的膳食變了,由多到少。
她的衣裳變了,由精到粗。
她的身份變了,由主到仆。
她的一切……都變了。
慢慢的,連侍侯她的宮女都聽別的妃嬪來欺負她。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宋妍像被活生生剝了一層皮——
那些日子,她瘋了似的想見完顏修,可她見不到他,怎麼努力都見不到。
完顏修是一個極端享樂主義者,他住的地方建築華偉,紅牆碧瓦,可以比擬曾經的珒國國都汴京,可對於宋妍來說,在那灰暗的日子裡,那座宮殿卻成了一個華麗的牢籠。囚禁著她的身體,也囚禁了她的靈魂。
宮中戒備森嚴,她見不到完顏修,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她身邊沒有一個自己人,身處異國他鄉,傳遞消息難上加難。
在最為苦難的時間,她曾經以為自己會死在阿勒錦。
或者說,她好幾次希望自己真的死去算了。
可,天上的爹娘還看著她,她還沒有親眼看到大仇得報,又怎麼能死呢?
宋妍小時候太過受寵,養尊處優的生活讓她生性單純,也養成了她不懂得猜度人心的缺點。這樣的女人,在宮中不吃虧都對不住那些高牆和深院。不過,她單純,卻並不蠢笨。
那個時季,大雪封天,阿勒錦的氣溫低得可以凍死牛羊,當然也能凍死人。
她三餐無續,也無炭火取暖,生不如死。
可人若想活,總會想出法子來。
她的方法很俗,卻也最為奏效。
那天夜裡,她又餓又凍,渾身都快要失去知覺了,實在挨不過去,橫下一條心偷偷摸到灶上,在備火的火膛里取了火種,又找了一些燈油,直接點了宮中的帳子——
就在墨九隨著蕭乾輾轉三日,夜襲隴州的那個晚上,宋妍在阿勒錦火燒皇宮,衝天的火光,終於引起了完顏修的注意。
完顏修有一些妃嬪,卻沒有立後。
而且,他並非荒淫無度之人,回到阿勒錦就開始親理朝政,故而那一個多月的時間,他都沒有往後宮裡去,連一個女人都沒有寵幸,遑論宋妍了。
事實就是,他已經快把宋妍這麼一個人給忘了。
這一次宋妍放火燒宮,把他的記憶拉回來了。那些告狀的人,也都上來請奏,要求國主嚴厲處置那個惡毒的女人。
殺人、放火,確實惡毒。
這得犯下多大的罪孽啊?
在她們看來,宋妍做下這樣的事兒,鐵定逃不過完顏修的毒手了。
畢竟後珒國主不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好人。
完顏修確實不算好人,收拾人的時候,甚至可以說心狠手辣。可女人之間爭風吃醋的小把戲,他這樣的男人,又豈會識不破?
當他迎著大風雪趕過去的時候,宋妍正被人捆綁著跪在院子里,軟綿綿地倒在雪地上奄奄一息,呼吸微弱,人快要不行了。
這一下,他急眼了。
宋妍的生死他並不在意,可如果她死在這裡,他怎麼向墨九交代?墨九的為人他很清楚,向來恩怨分明,對她自己的人也極為護短,宋妍已經被她納入了保護範圍之下,如果宋妍死了,墨九還不扒他的皮么?
「來人啊!快傳太醫!」
這一句怒吼的聲音,宋妍記得最為清楚。
那是她瀕臨死亡之前,聽到的最美天籟。從來沒有那麼一刻,她覺得完顏修的聲音那麼好聽,就像天神一樣突然降臨到了她的身邊,解救了她,也把她從絕望中拉了回來。
澆湯、沐浴、暖身、喝葯……
換了宮女侍候,她又成了主子娘娘。
可她身子太虛了,受損嚴肅,好吃好喝著,太醫也用了將近大半個月的時間,才把她從鬼門關搶回來。
走了這麼一遭生死路,她把好多事情都看得淡了,人也與以前有了很多的不一樣。
人只有經歷了才會成長,宋妍也是如此。
她發現,不管蕭乾也好,還是過往那些情感也好,其實都是她在優渥日子中苦尋出來的輕愁。真正的苦日子過下來,才知道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