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天,冷得要人命。
凌晨時分的龕谷城外,霧氣瀰漫,霜凍入體生寒。
馬車上面備著暖爐,可墨九縮在毯子里的身體,還是一陣冷似一陣。微弱的火光映著她蒼白的雙頰,嘴唇上有兩排深深咬過的痕迹,可知她過得很是煎熬。
但她一直沒有吭聲,一雙視線始終望著車窗外面,來來去去的巡邏兵士,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個身影的出現。
可蕭乾沒有回來,一點消息都沒有。
不過,度過了最初的緊張,墨九漸漸坦然了。
事到如今,再緊張也都無濟於事。
除了安撫自己,她也沒有別的辦法。
蕭六郎留下的葯,她已經服用第二次了。
不得不說,六郎神醫之名確實無虛。
在服用第二次藥丸子後,她的小腹已經舒服了許多,雖然還隱隱有些抽抽,可比起之前那一種撕拉撕拉的疼痛來,簡直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如此,墨九對腹中胎兒又添了不少的信心。她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者一樣,始終用莫名的意志力與孩子默默說著話。告訴他要堅強、要勇敢、要努力、要支持住——
這樣很傻。
但意志力的力量有時真的很大。
她說服了自己,好似也真的說服了那個什麼都不懂的胎兒。
他們母子兩個都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
然而,身體舒服了一些,她心裡的擔心與記掛,卻沒有少半分。
這場仗打得太久了。
久得她覺得再等下去,就要把人等老了。
從出征以來,他們從來沒有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戰役。無數的北勐傷兵,從前方被人抬了下來,就放在那個簡陋的篷子下面。有一些人死了,又有一些人填補了上去,人的性命,在戰爭里,變得極為渺小,戰爭的殘酷在這裡由從質到量,都有了更深的體現。
墨九都聽見了,也看見了。
聽說北勐暫時放棄了進攻,在休整騷擾期間——
可為什麼蕭乾還沒有回來?
他在做什麼呢?墨九不禁有了疑惑。
毯子下方的手指,輕輕捲起,她莫名地緊張起來。
而此時的北勐營地里,比墨九可以感受到的情緒,更為緊繃。
開局以來第一場不順利的戰爭,消耗了過多體力的北勐將士,還有那似乎無休止纏繞在他們心裡的傳言:蘇赫叛逆,蒙合大汗放棄,後續無援,無糧無械——如今的他們,就是一群棄兵,打光了自己,就什麼都沒有了。這樣的精神打擊,比肉體上的疲乏,更讓他們感到窒息。人有時候不怕死,卻怕精神上的無依託,那將會比死亡更可怕。
此刻的北勐兵,就面臨著這樣的局面。
各種的猜測與議論,在私底下流傳。
營地里休整的人,傷的,累的,倒的,卧的,一個個都沒有精神。
他們似乎都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情緒焦躁中。
蕭乾離開後,辜二理所當然地做起了「蘇赫王爺」。他身上穿著蕭乾的盔甲,除了頭盔之外,帶帶著一個大帷帽子,系一襲黑披風,騎著蕭乾的馬,帶著闖北和蕭乾另外幾個貼身侍衛,那樣子與蕭乾相似度極高,走在夜霧下的北勐大軍之中,完全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士兵們在夜露中,席地而坐。
看到他過來,都紛紛投來目光。
有膽子大的人,也忍不住詢問幾句。
「王爺,我們何時再進攻?」
「王爺,這仗還打不打啊?咱們不能就這樣等下去吧?」
「王爺!明兒早上,是不是沒有飯吃了?」
「王爺,大汗為什麼不給我們派來糧草?」
一個一個問題,其實無從答起。
辜二知道他們其實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份肯定。
騎在馬上,他淡定地回答,「你們好好休息便是,有我在,不會餓著你們的。」
回頭,他就讓伙頭兵燒熱水,又令人去城外「收集」糧草。這麼多的人,總得要吃的,再過不了多久,天就亮了,如果不補充體力,恐怕自保都困難,不要說再去攻城了。當然,出城「收集糧草」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關鍵時候,活命要緊,別的事情,也就顧及不了那麼多。
看到架起來的大鍋,熱騰騰的沸水,還有一袋袋的米面被扛回來,大傢伙兒似乎又精神了起來,「哈哈,有得吃了。」
「只要南榮人有吃的,咱們就有,怕什麼?」
「對啊!沒有?搶唄!」
「哈哈哈!」
聽著將士們的海呼,辜二忙碌著,只當沒有聽見。
之前蕭乾一直不準士兵擾民,更不許公然搶糧——但今夜臨行之前,他卻暗示辜二,可酌情處理。什麼時候可以酌情?這個時候就該他酌情的時候了。只有吃飽了肚子才有戰鬥力,至於糧食哪裡來的,對戰爭中的軍隊來說,那簡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站在熊熊燃燒的篝火前,辜二聽著「噼啪」聲,心裡並不輕鬆。
「報——」
這時,營外有飛奔而至。
他轉身看去,「何事?」
來人正是前軍探子,走到辜二身邊,他低聲道:「王爺,南榮皇帝到了龕谷之後,城裡似乎有些異動……據我們的探子觀察,只怕他們會乘士氣大盛之機,出城反攻。」
火堆上的木頭,「啪」一聲響。
辜二的眼皮也跳了跳。
對宋熹此人,他很了解。
他會出現在龕谷不奇怪,會反攻嘛——
這個還真不一定。
遲疑半晌,他緩緩下達命令,「傳令各路將軍,每半個時辰一次,無間隙進攻龕谷城——只騷擾,不硬拼。就吊著他們。」
傳令兵看著他,似有不解。
辜二卻沉了聲,「沒有聽見!?」
傳令兵怔一下,連忙低頭,「得令!」
他飛奔出去了,辜二卻停在原地,微微眯眸,擋了擋冷風。
以前他長時間跟在宋熹身邊,對他為人很清楚。如果他們一直猛攻猛打,宋熹說不定會拚死一戰。如果他們一直不去攻打,宋熹卻肯定會對他們的兵力產生懷疑。而最讓宋熹難以下定決心的,就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騷擾。他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常常對事務左右搖擺不定,而在他猶豫的時間,說不定天一亮,龕合和金州就變成了一塊夾在饃饃里的肉了。
「報!」
他思慮未落,那傳令兵又回來了。
一臉慌張的樣子,帶著几絲驚恐。
「稟報王爺!南榮兵大開城門,反攻了!」
辜二脊背微微一僵。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看來宋熹仗著人多,是要拚死打這一仗了。
緊了緊腰間的劍,他沒有遲疑,一馬當先的沖了上去。
「傳我命令!全體迎戰!」
「得令!」
北風呼嘯而過,帶著沉悶的號角聲。
「嗚——嗚——」
「嗚——」
三短三長,號角聲彷彿某種催命的調子,落入耳朵,讓躺在馬車裡的墨九整個人都不安起來。她伸了伸脖子,望向車窗外,眉心緊緊擰起,「又開始了——?」
「是啊!這次好像比前幾天更厲害了呢?」玫兒也摸到了一些戰爭的規律了,往外面瞅了一會,又趴著身子退回來,摸了摸墨九的額頭,把溫好的水壺遞到她的唇邊,乖巧地哄她:「姑娘,你喝點水?」
墨九低頭,淺飲。
玫兒關切地問:「感覺好受一些沒有?」
墨九抬眸,沖她微微一笑,「好多了。」
心裡再不舒服,她也不會告訴玫兒。因為告訴她,其實也幫不了什麼忙。這種事兒,除了她自己,誰都幫不了。所以,她誰都不願意告訴,包括一直守在外面的墨妄和墨家弟子,他們都不知道在過去的那一段時間裡,她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疼痛以及心理的煎熬。
「姑娘——」玫兒看她這樣,有些為她鳴不平,「王爺也真是的,都這麼久了,也不說回來看看你好不好。」
墨九瞅了瞅她的小臉,稍稍牽唇,嗔她一下。
「他在外頭領兵打仗呢,你以為在玩啊?干係那麼多人的性命,豈能兒戲?若他隨時挂念著我,腦子走了神,置那麼多人的生死於不顧,那他成什麼人了?真那樣,我還不稀罕他呢。」
玫兒撇了撇嘴巴,有些不服氣。
但有前車之鑒,她不敢再頂撞墨九了。
氣氛一時凝滯下來。
不多一會兒,馬車外面突見一片火光。
一行人走近過來,最前面的人,正是擊西。
他走到墨九的馬車外,輕聲問:「九爺,你睡了沒有?」
廢話!這樣的時候,哪個人可以睡得著?
墨九有氣無力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