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鸞鳳歸 第289章 問鼎天下,此心昭昭

南榮景昌元年臘月初一。

天破曉,城門開,北勐騎兵即將南下的消息,就從塞外八百里加急傳到臨安。

飛雪連天,西湖冰封的帝都,一石激起千層浪。

年底了,寒冬臘月的季節,根本就不是打仗的好時機。從來沒有一場侵略戰爭會選在這樣的時節,尤其北勐為主力騎兵,戰馬要吃要喝,這個時節冰雪覆蓋,綠草皆無,他們大軍壓境,長途跋涉,本就累贅,能帶得了多少糧草?

若非情報準確無誤,這樣的消息,一定會成為笑話。

此時,臨安城的百姓們,正在備辦屠蘇酒,爆竹煙火、扎燈表演,等著過一個熱鬧而祥和的大年。哪曾想,會有這樣的變故?

歡欣期望,一夜成愁!

從朝廷到民間,人人措手不及。

安逸享樂的日子,誰不願意?

一旦開戰,哪裡還有寧日?

霎時,戰事的愁緒就沖淡了過年的喜氣。

與戰爭消息同時傳來的,還有另外兩件事。

一個是紫妍公主的自縊身亡。

另一個便是丞相蘇逸與公主的「姦情」以及蘇逸的逃離。

對於第二個消息,雖然在北勐,人人都深信不疑,但南榮人在這樣的時候,從皇帝到下臣,都不會有人相信。稍稍有一點腦子的人,都可以聯想到這件事與北勐南下的陰謀脫不了干係。但做為當事之人,蘇逸還沒有回到臨安。他從哈拉和林逃離之後,也一直沒有消息傳來。不過,與八百里加急傳遞情報的驛兵相比,他路有追兵,留心之事頗多,腳程上,自然會慢上許多。

對於第一個消息,南榮朝廷一片舉哀。

公主出塞,代表國格,她死得這樣不明不白,那是狠狠扇了一記南榮的臉。

事態緊急,南榮朝廷一面積極備戰,一面象徵性地給紫妍公主辦了一個喪事。

喪禮並不隆重,只宋熹下了一道聖諭,謂之:「國有戰事,一切從簡」。也由此,將紫妍公主的無辜死亡與對北勐興兵南下的仇恨聯在一起,文臣們洋洋洒洒寫出了無數的錦銹文章,將北勐的暴政、殘忍、貪婪、屠戮、借事興兵,一一揭露,從而激發了南榮軍民,共抗外敵入侵的激昂熱血。

喪鐘長鳴,天下舉哀。

公主之殤,必以血償。

節日的濃鬱氣氛,被喪事吹淡了。

然而——

令南榮朝廷沒有想到的是,紫妍公主的死激起的反抗氣勢,很快就變了風向。

一日接著一日的大雪,將北勐南下的消息從臨安城吹拂到了南榮的各個角落。北勐人被人刻畫成了茹毛飲血的野獸。他們搶糧食、奸女人、燒、殺、搶、奪無惡不作。一種極為酷烈的形象,以鋪天蓋地的流言方式傳播著,讓南榮的整片天空,都蒙上了一層褪不去的陰霾,似世界末日一般,緊張、悲涼。

還未戰,士氣已低靡。

慢慢的,臨安城的大街小巷裡,舊話又被重提了。

蕭乾誅,蕭氏亡。

蕭氏誅,江山亡。

這兩句話,曾經在蕭氏五百餘口刑場伏法時,被廣為傳訟。但人死茶涼,慢慢的也就淡了,百姓們過上了自己的日子,把蕭家也就忘掉了腦後。可戰事一起,原本蕭氏一門就是武將世家,從蕭乾開始,蕭乾的爹、蕭乾的爺爺,蕭家的祖祖輩輩都上過戰場——

然而,他們被滅族了。

有人說,是蕭氏怨氣不散,藉由北勐殺回來了。

神鬼之說,不脛而走。

人們緊張起來,變著各本版本將神神怪怪的言論,隨著飛雪四處流傳。甚至被有心之人,編成了民謠,唱得童叟皆知,唱得人心惶惶,唱得南榮似乎已無敢戰之將,唱得金鑾上的宋熹,大發雷霆,拍案罵人。

可防民之口,難於防川。

區區流言,南榮朝廷竟無力阻止。

這樣的一股子哀涼之風,對南榮的打擊是巨大的。

軍心渙散,那就是露敗之相啊!

為此,朝堂上下,一片愁雲慘霧。

北勐欲滅南榮,入主中原,問鼎天下,此心昭昭。

但南榮積習的養士之風以及推崇文道,加上內部數十年的黨爭和對武將的壓制,讓南榮這個國家早已變成了一個最為富饒、最為文明,卻也最為懦弱的「懨懨大國」。

突然而來的危機感,讓南榮這一批養尊處優的王侯官宦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向北勐求和。

從盟友,變成求和。

這樣的諫言,宋熹沒有接受。

景昌元年臘月初二,宋熹開始調兵遣將,準備「御駕親征」。

舉朝上下,一片嘩然,皆稱萬萬不可。

宋熹心意已決,次日上朝,以翰林學士朱光啟為右相,以淮西宣撫使張成仁為樞密使,急調信州、江州、黃州、揚州等地兵馬,與京畿大營集結,共備精兵約八十萬,準備北上。

同時,景昌帝親自手書聖諭一份,從臨安出發,緊急發往汴京守將古璃陽,敕封古璃陽為鎮北大將軍,令其守好與北勐南下的第一個堡壘汴京。隨聖諭而去的,還有數不清的金銀珠寶與美貌佳人,並許諾無數——

對宋熹這道聖諭,眾臣多有不解。

古璃陽乃蕭乾舊部,汴京部眾也多為蕭乾北伐時留下的舊人。

蕭氏一門滅族之後,古璃陽雖然沒有背棄南榮朝廷,可到底會有離心之意,還許他這樣多的金銀珠寶,豈非養虎為患?

然,宋熹一意孤行。

於他而言,對古璃陽賞與不賞,都不會改變結果。

那一些長期滯留汴京府的兵馬,原本就已經離了他手。

與其在北勐南下之時,未戰先逼人反,不如先行安撫。

北風呼嘯,寒氣逼人。

馬蹄聲從城門處,漸漸遠去,帶著臨安聖諭,飛往了積雪覆蓋的北國。

南榮宮中,積雪蕭瑟里,天際卻有一抹罕見的晚霞,從白雪皚皚的瑞獸屋脊上方灑下來,襯著這一座古老而巍峨的華麗宮殿,死一般寂靜,也晃得那個坐在廊前的男人,眼睛微微一眯。

「李福!」他坐了許久,突然低低地喚,「茶來!」

「喏,陛下。」大太監李福小心翼翼地拎著一個長嘴茶壺,為皇帝續上熱水,又低眉垂目,默默地地退下去,生怕打擾了皇帝「賞雪的雅興」,遭到他的責罰。

然,皇帝並沒有注意到他。

他濃眉微蹙,悠涼的眸子淺眯上揚,一直看著覆蓋在房頂上的積雪,看大雪與宮殿融為一體,整個人似乎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看見了一番什麼驚艷的盛世美景,唇角居然一點點拉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

「聽說你眼睛壞了?回到南榮,可能看見這樣的美景?」

不知他在說什麼,李福隱隱把話入耳,肩膀不由哆嗦一下。

這個皇帝越發古怪,也越發難伺候了。他平常不與人親近,除了上朝和臣工議事時正常一點,一日里也難得說上幾句話。可今日天光大好,他竟不外面的國憂,一個人坐在這裡,拉了椅子來賞雪,還一個人自言自語。

李福心裡想:許是被北勐南下的消息,刺激得不正常了罷?

唉!他不由一嘆。

過慣了安逸的日子,無人不喜平靜喜樂。

哪怕他只是一個太監,也不想興兵苦民。

可這場仗,硝煙已燃,只在早晚了。

李福正尋思著,肩膀處勿有一股冷風襲來。

他本能地回頭一看,卻見謝皇后穿著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拎了個紫檀木的食盒,一個大大的肚皮把衣裳撐得高高隆起,似有什麼東西在裡面,要破腹而出的樣子,看得他觸目驚心,生怕觸上她的身體。

驚了一驚,他趕緊欠身施禮,「娘娘——」

謝青嬗抬手阻止他的請安,就站在木欄外面,看著皇帝的身影。

呆了許久,沒有見到宋熹回頭,見他似乎根本不察她的到來,謝青嬗抿唇一笑,方才讓李福扶著,走到他的背後。

「陛下,天這樣冷,回屋歇著吧?」

宋熹眉心微微一蹙,沉寂一瞬才慢慢回頭,溫和一笑。

「皇后怎的來了?」

臘月了!

離謝青嬗生產的好日子,也近了。

尋常日子裡,宋熹都不許她走出宮門,遑論這般雪中行走了。

他嘆:「說過好幾次了,天冷路滑,要仔細身子。」

謝青嬗婉婉一笑,「宮人把積雪都掃過了,我不怕的!」

「掃過,路也滑。」

「臣妾知曉陛下擔心,可是——」謝青嬗扶住他的肩膀,慢慢躬身為他理了理披在身上的厚重外袍,滿帶憐惜地說:「臣妾也憂心陛下呀。戰事頻傳,國事操勞,你這身子本就不好,還一直吃著葯呢,我怎放心一個人?你看,我特地為你燉了湯,要不要進屋嘗一嘗?」

宋熹微微眯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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