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嗎?」墨九聲音微啞,「宋熹?」
蕭乾微眯眼,不動聲色的回答,「在南榮,我想不出第二人。」
一個能號令當朝宰相蘇逸,並把刑場換囚做得天衣無縫的人,確實不做第二人考慮。
夜明珠光線幽幽一閃,墨九突然覺得那光線有點刺眼。
並不炙熱,卻讓她的眼睛有點發燙,酸酸脹脹的。
「當初我那樣求過他……」想到那日為救蕭乾的一時衝動,她有點無地自容,臉上有一種淡淡的難堪,可蕭乾是個善解人意的男人,他亦是了解墨九的。
那時她會求宋熹,他不意外。
可墨九為人,一定不會空手去求。
她會用什麼樣的條件去交換,他不敢想。
墨九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人,不論是勇氣還是魄力,都非常人能及,而她為他的付出,確是誰也及不上的。他微低眼斂,目光也有酸酸的脹刺,一室冷清,除了遠遠的傳來小狼微弱的「嗷」聲和完顏修的呵止,兩個人都沉寂在一種共同的追憶中,好像透過彼此的目光,看向了那些舊時光。
然,都過去了。
情與恨,都已束卷掩入歷史。
他們都已不再是過去的自己,蕭乾不是名滿天下美冠臨安的蕭家六郎,宋熹不是楚州蕭府月下荷畔的白衣佳郎,她也不是蕭家新娶入門的天寡之婦。命運把他們沖入了歷史的洪荒,並為他們隔離出一道再也跨不過的巨大溝壑。
她過不去,東寂也過不來。
他們終將成為權力推動之下的無奈戲子,在這個故事裡按劇本繼續走下去——
興許是墨九的情緒感染了蕭乾,他不忍,也不願看她為另一個男人這般難過,微微遲疑一瞬,他勸道:「阿九不要多想,更不必覺得有愧。一則事情未有定論,未必就一定是他。二則即便是他。人做事,自有自己私心,這世間,並無那般偉大之人——他是,我也是。」
墨九微微抿唇,「你有何私心?」
蕭乾道:「要你。」
要是一種佔有,是一種男人爭奪配偶權的宣告。
蕭乾從來沒有隱瞞他想要佔有她的心思,在她的問題上,他一貫強勢,寸步不讓。
可東寂……似乎並不曾?
墨九雙眼一眯,盯住他,勾出唇角微笑。
「那他又有何私心?」
蕭乾面色轉涼,隔了良久良久,方才慢慢轉開眸子,看著那一顆幽幽閃爍的夜明珠,並不回答她那個問題,而是淡然一嘆,「換我,也會那樣做。這才是大丈夫應有的姿態。」
墨九再無言語。
男人的世界,她不懂。
當初蕭家敗落,滿門入獄,蕭乾受宋熹要挾,交兵權,回臨安,隻身一人,無一兵一卒,智商可謂豪邁感人。說到底,不管他有多大本事,蕭家一除,他也只剩下孤家寡人了。哪怕他假死潛回北勐,在北勐皇室權斗不止的情況,北勐大汗自顧不暇,未必有人能承認他的世子身份,他也未必就能翻起多大的風浪。
那麼,為了吃相好看一點,宋熹身為帝王,確實大可以暗中放了他,做足一個王者的高姿態,睥睨他,看他在網中掙扎,這遠遠比殺了他,更美妙。
可他畢竟是蕭乾。
一個殺伐果斷的野心家,漢北還有心腹重兵的蕭乾。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宋熹怎會不懂?若沒有一個非要放人不可的理由,但凡有點腦子都寧願選擇無恥,而不為日後的自己留下禍患——
東寂,你到底怎麼想的?
墨九怔怔地思考半天,仍是理不出個頭緒。看蕭乾臉色不太好,似乎當初與宋熹的博弈和臨安往事,對他有著極大的觸動,想想他的身體,墨九沒有再繼續問他與宋熹有關的事,話鋒一轉,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一個與她切身有關的問題。
「六郎,我有一事不明。」
「嗯,你說。」
「外間傳言蕭家大郎在蕭家事發之前,已提前離開蕭府,北上就醫,從而躲過一劫……可如今,蕭大郎分明就是你。那他人呢?他又上哪裡去了?你與他有過聯繫嗎?」
蕭大郎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婿。
只要他在,墨九始終都是他之婦人。
沒辦法,這是時代的規矩——
她想不關心,也很難。
可蕭乾聽了,肩膀似乎微微僵硬。
與墨九狐疑的目光對視著,他半闔眼,視線幽暗,沉吟了好久好久,方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話。
「他從來不曾提前離開——」
「啊?」墨九微微一驚,「那為什麼有那樣的傳言?」
「只為迷惑世人,為我自己留後路。」
墨九似乎懂了,可還有不解的地方。
就算蕭乾早已預料到蕭家的事情,安排了蕭大郎「出逃」的身份,以便將來以他的名義繼續活下去,但蕭大郎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雁過還留聲呢,人過,哪能無痕?
對於蕭大郎的這個疑惑,貫穿了她穿越過來的時間始終。
一個嫁了人,卻從來不曾與夫婿謀面的女人,內心有一萬個好奇。
「他本人到底在哪裡?」
蕭乾皺著眉,緩緩轉過眸子,沉聲道:「他早已故不在人世。」
什麼?蕭大郎早就沒了?
墨九雙目猛地瞪大,獃獃地看著他。
「早是多早?在你替他迎娶我之前?」
蕭乾默了默,一臉冷肅地看著她,沒有半點玩笑的成分在裡頭。
「是,他就睡在楚州蕭府地下,緊挨坎墓的那個冰窖里——」
那個冰窖就在墨九居住的小院下方。
墨九探入坎墓那次,還琢磨過那個冰窖呢。
原來她的夫婿,早就死了,就埋在冰窖里,就埋在她居住地的地下。
哦天!這個驚恐!
墨九脊背上冷汗涔涔,有一種恨不得掐死蕭六郎的衝動。
冷笑著掃了他一眼,她一字一頓,慢吞吞哧他。
「蕭六郎,這件事,你最好有說服我的理由。否則,我倆沒完——」
這個男人騙得她太慘了。
什麼娶妻沖喜,什麼蕭大郎得了臆症,非得娶盱眙墨氏女為妻?
丫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早就準備好了讓她做寡婦的吧?
想一想,她這才真真兒叫天寡呢,還沒有嫁,男人就已經死了。
可蕭大郎既然早就沒了,在楚州蕭府與她隔簾相見的男人又是誰?
還有從楚州搬到臨安的路上,那個馬車上的人,又是誰?
南山院,她經常去探,雖然不曾見過人,卻也知道一直是有人的。
迎上她滿是憤怒的目光,蕭乾冷臉綳得極緊,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一本正經地回答,「南山院一直都會有人值守,那些人都是我的心腹。所以,有人探視之前,我都會提前安排好,找人替代,不讓他們見到大郎本人。那麼多年,也始終不曾被人識破——」
「有你的啊!」
墨九冷哧哧的笑。
「這麼說,蕭家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實蕭大郎早就已經死了?」
「不。」蕭乾目光微微低垂,「有一個人知道。」
墨九一怔,「誰?」
他欲言,又止。沉吟著,好一會才開口,「我父親。」
情緒滲入了往事,他的聲音,比之前更啞,更低。
「這件事,也並非完全我一人之意。若無他配合,又怎能得瞞住蕭府的人?」
也是!蕭大郎在蕭府里,人人都極為熟悉,只要見著他本人,就沒有不被識破的理兒。但蕭六郎雖然是有名的大夫,卻也是蕭家的外室子,在某種程度上,他和大郎還有家族利益上的矛盾。由他給大郎診治,還多年都不許大郎見人,大郎的父母和奶奶就不會產生半點疑惑嗎?
不可能!
他們內心裡,一定信不著蕭六郎。
不過,如果連蕭運長也這樣說呢?
蕭運長是一家之主,一族之尊,旁人縱有疑惑,也只能聽他的。
這麼一想,也就可以理解了。
墨九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他為什麼要那樣做?
大兒子明明死了,還非得讓他「活」成一個不能見光的人,不能光明正大的入土為安,不能光明正大的享受祭奠煙火,這不有病么?
蕭乾眉心未松,目光沉沉,「因為我是外室子,母親是北勐人。二房、三房還有幾個哥哥,蕭家的基業輪不到我。父親希望大郎活下去——有他在,不管病還是不病,旁人也尋不到話說。」
吁!
這一瞬,墨九感覺到了他深深的悲哀。
考慮良久,她幽幽的問了一句,「他也想過,讓你代大郎而活吧?」
蕭乾微怔,臉上有著種晦澀的暗芒。
「他應該希望死的人是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