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憶風流 第194章 成王敗寇,憶風流

替他綰髮?

忽如其來的蜇痛感,從指尖開始,扯到心臟,有一種麻木的酸澀感生生揪著身上的神經,讓墨九動彈不得,只能任由情緒蔓延,直到血液流速慢慢回覆正常。

綰髮結情終白首。

綰髮一詞,不知從何時起,總與白首沾點情分。

墨九看著蕭乾柔軟的目光,咧了咧嘴,想努力表現得輕鬆點,自在點。可她到底不是天生的表演家,想要在這樣的情況下裝著無所謂,實在太艱難。

「真像是做夢。」

她莫名一笑,順手撫了撫蕭乾的頭髮。

「綰髮沒問題,可是蕭六郎,沒有梳子怎麼辦?」

蕭乾盤腿坐在雜亂的稻草上,微笑著看她,姿勢是一副很標準的古人風骨,那笑容,也水滴似的,一點點滲入墨九的心底,讓她無端端打了個冷戰。

「以指為梳,方是至情。」

十指都連心,以指代梳,便是用心。

墨九心裡湧起一陣怪異的酸脹,像有什麼情緒要破體而出。

她拚命壓制著,眼圈兒有點紅,腦子卻有些懵。

蕭六郎,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從汴京不遠千里到臨安自投羅網,當真就沒有做好自救的準備?

「蕭六郎,除了綰髮,你沒有別的事讓我做了嗎?只剩下兩天了,時間很寶貴,我們不該浪費在這樣無聊的事情上。」

她輕聲問著,心裡殘存著一絲希望。

蕭乾動作依舊,巋然不動,安靜地帶笑地看她。

「綰髮,也是大事。」墨九閉了閉眼睛,突然不想看他的笑。

好吧,綰髮確實是大事。

揉一下酸酸的眼睛,墨九抬頭,硬生生把奪眶的眼淚逼了回去。

「好,那我就再為你綰一次發。」

他欣慰似的一笑,輕聲道:「那天你為我綰的髮髻,太松,走幾步,就會掉下來。這一次,綰緊一點。」

「嘿,你還敢嫌棄我的手藝?」

「……不敢。」他嚴肅臉,「只要阿九綰的,都好。」

「去!你不嫌,我卻嫌得緊。」墨九低頭撣一下他的肩膀,目光爍爍地盯住他,「等著,我去要一把梳子。」

微微彎了彎唇,她笑著出去了。

再回來時,手上拿了一把簇新的木梳。

宋熹果然給了她極大的「自由」,只要她不把人往皇城司獄外面領,她有什麼要求,牢頭都可以儘力滿足。又何況,她要的,僅僅只是一把小小的梳子?

「這監獄,對將死之人,還是很人性的。」

墨九回來時,對蕭乾這樣說著,臉上是帶著笑的。

一個「死」字,好像二人都不想再避諱了。

蕭乾也不以為意,嗯一聲,「阿九有沒有給人道謝?」

墨九掃他一眼,輕哼一聲,憋著心裡那股子想罵娘的衝動,嘴皮動了動,溜出一句話來,「有謝,不僅謝了他,還謝了他祖宗十八代。」

蕭乾輕笑搖頭,神色間,有縱容,也有無奈。

墨九瞥他一眼,不再說話,慢慢半跪在他的背後,一點一點為他梳理頭髮。

與大多數古人一樣,蕭乾的頭髮很長,卻是墨九見過的最為柔順的長髮。他這個人有潔癖,好講究,往常最多兩天就要洗一次發,寶貴得什麼似的。

墨九也愛極他這一頭黑髮,每當二人同躺一個被窩時,她就喜歡摸在手心裡把玩,像撫摸緞子似的,柔在手上,順在心底,感覺極是喜人。可那些無意識的玩樂,如今想來,每一個片段都像鋸開的一個豁口。

觸摸一下,就生生作痛。

「阿九怎麼了?」蕭乾發現了她的沉默,輕聲淺問。

「嗯?」墨九梳著發,心寸寸柔軟,「沒事兒。」

「沒事怎麼不說話?」

「你頭髮太髒了,不好梳,我沒閑工夫說話。」

她說得平靜,還帶了一絲調侃,蕭乾嘆一口氣,扯過她的手腕,把她身子拉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你往常不是最嫌我愛乾淨么?如今合了你意,你卻又來討打了。你說說,可拿你怎麼辦才好?」

墨九眉頭微蹙,無辜的瞪他。

「我有嫌過你嗎?根本就是你一直嫌棄我吧?」

是的,往常總是蕭乾嫌棄墨九的時候多。

不得不說,比起蕭乾的乾淨來,墨九也覺得自己實在太邋遢了。

最開始,看到她對個人衛生的「隨意」,蕭乾大多數時候只是蹙著眉頭一本正經地教訓一下。後來,他大抵實在受不住她的懶惰了,索性自己動手,恨鐵不成鋼地把她扯過來,該洗哪裡洗那裡。墨九也是一個不要臉皮的貨,有人伺候,就繼續邋遢下去,等著他來替自己收拾。

時間一長,他習慣了,她也習慣了。

於是,蕭六郎活生生多了一個爺。

而墨九也成功把自己修鍊成了爺。

想到那些過往,墨九好不容易才忽略掉胸口難受的悶堵,將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綻開一個笑容。

「蕭六郎,你說你這個人吧,看著挺涼薄無情的,怎麼卻肯這樣慣我?既然慣了,那不應當負責到底么?我已經依賴慣了你,你如果死了,誰幫我洗頭,誰幫我收拾?誰能在我憤怒的時候微笑安慰,誰又能讓我真正的信任,讓我相信他永遠都不會害我?」

看她嘟著嘴巴數落,一臉玩笑的樣子,蕭乾眉梢揚了揚,情緒也鬆快起來。他摟著她往後靠了靠,將後背抵在堅硬冰冷的牆上,掌心輕緩地順著她的頭髮。

「傻瓜!你還會遇到更好的人……」

墨九雙眼晶亮,眸底卻有一絲濃郁。「可他們都不是你。」

「阿九……」蕭乾喉嚨一梗,幾不成言。

「蕭六郎,你不知道嗎?剛好的時間出現,剛好的契合了彼此的生命,剛好在有勇氣去愛的時候,就愛上了,剛好在想找個人一起的時候就在一起了……那麼,他出現過,從此就再也無法替代。」

他靜靜看她,不語。

墨九唇角牽開,一字一字補充。

「任何人,都不行。」

往常,兩個人從來不喜歡說太過肉麻的話,偶爾還會夾槍帶棒的互諷幾句,尤其是墨九,她最受不了那種山盟海誓的文藝范兒小矯情,甚至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真有什麼狗屁的愛情,自己真的會非哪個男人不可,離開了他就不能活……

可實事是,有些人,真的會滲入生命。

一點一滴,慢慢滲透。

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已然成了生命共同體。

有了他,才能完整。

離了他,就像要將血肉從身體剝離,活生生的撕扯……

她眼圈泛著紅,臉上帶著笑,樣子乖順,卻滿眼桀驁,像是硬要逼他說出一點什麼計畫來,或者像往常一樣胸有成竹地讓她相信,那什麼「處斬蕭氏一族」的事兒,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不過是他下的一步小棋。

可她盼許久,蕭乾到底什麼也沒有說。

他淺嘆一聲,摟緊她,失笑不已。

「我還以為阿九應當高興才是?你不是最討厭我對你管束過多,什麼事都要替你安排,從來不肯尊重你的意見,又霸道、又不講理,甚至從來不肯讓你參與那些事情么?沒有了我,從此再也沒有人管束你了,你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大抵,這便是你一直想要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吧?」

墨九喉嚨梗得難受,竟不說出話來。

沒有錯,她很喜歡自由。

他說的那些,也都曾經是她對蕭六郎的埋怨。

兩個人相處的時候,確實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甚至無數次,她為了得到自主權,不惜與他抗爭。

可這一刻,她真的什麼都不想要了。

……只要他活著,什麼就好。

哪怕天天吵架,爭得面紅耳赤,也想要他在身邊。

「怎麼哭了?」他拭了拭她的眼圈兒,笑著哄道:「阿九是最堅強的姑娘,我記得你不喜歡哭的。」

墨九吸了吸鼻子,終於忍不住,淚水決堤。

可她沒有哭出聲音,卻是掛著淚笑拍他的手,說了一句討厭。

「誰讓你煽情來著?好像真就要死了似的。坐好,我替你梳頭。」

她帶著一種莫名的怨懟,再次把蕭乾扳轉過來,背對自己,然後半跪在他身後的稻草上,抓扯住他一縷頭髮,不滿地用力一拉。

想來是痛了,蕭乾蹙了蹙眉,卻任由她撒氣,沒有吭聲。

見狀,墨九哼一聲,不由放鬆了力道。

拿著梳子,她勾起他一縷頭髮,梳了梳,又移到他的額角,慢慢梳起。

「蕭六郎,我這個人是不是沾點兒傻氣?性格不好,脾氣不好,仔細想想,好像……真沒有幾個數得上好的地方。以後,我慢慢改,等我改好了,你會不會更喜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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