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昌皇帝游湖是大事,日子自然是欽天監算過的。
次日,果然風和日麗,天氣晴朗,萬里碧空無雲。
春色撩人,湖面如鏡,岸上綠柳伴輕風,畫舫絲竹惹人醉,在這樣的日子裡出巡,可謂人間美事。尤其,一國帝王,九五之尊,身側美人環繞,身後權臣相隨,即便不在巍峨莊重的金鑾殿,也沒有高聳的紅牆碧瓦,氣勢依舊逼人。
「陛下,請!」
宦官李福躬身領路,畢恭畢敬。
整艘畫舫如同水洗過一般,乾淨、整潔,船板上鋪著錦繡地墊,宛然如新。晴朗的天光下,宋熹一身便服,玉冠輕袍,攜皇后謝青嬗一步步踏上畫舫,立於船欄之後,面色沉凝,遠眺湖面,那君臨天下的恣意,在長風中獨成一道風景。
天下之大,獨握一人之手。這,恐怕便是世間男兒汲汲追尋的快感所在了。
皇帝微服出巡,也是要清場的。
不過,這個清場的力度,會小得多。
故而,湖面上還有三三兩兩的船隻陪皇帝應著景。
墨家經營這麼多年,在臨安還是有些辦法的。
在宋熹到來之前,墨九已提前準備好了一隻烏篷船。
這艘看似簡單的烏篷船,又與別人有著明顯的不一樣。篷布上方,斜斜插了幾枝四月的新荷。荷葉綠綠,花苞尖尖,粉嫩得像粘在了人的心底,既可遮陽,又添美觀,望一眼,就美不勝收。更何況,船頭還坐了個一襲輕紗半遮面的小娘?
她斜坐舟楫,嫩白的小手執了一株荷花,輕輕掬水,如花,似月,生香,添景,不若畫舫嬌娥惹人狂,卻如一縷輕風伴素香,讓每一個看見她的男人無端的心尖兒痒痒。
她撩的,分明不是水,而是男人的心。
這獨坐幽姿,成了湖上的點綴。
墨九心裡很清楚,東寂一定會看見。
不過,接下來的事兒有沒有那麼順利,就全得靠賭了。
在這之前,墨九對東寂,雖然從來沒有曖昧的心思,但能得到那樣一個優秀男人的愛慕,私心裡,她也像世間大多數的女子那般,有著強烈的、虛榮的、無法抗拒的歡喜。可雲里霧裡終是夢。
金州一別,再次便是滄海桑田。
身份迥異的兩個人,想來是不能留情面了。
墨九不想東寂死,卻一定要蕭乾活。
末時,暑氣正濃,湖面掠過的涼風已擋不住炎熱。
烏篷船慢慢靠近,與畫舫相距不過五丈。
墨九凝脂般的小手,掬水而撩,看上去動作輕盈,可脊背早已濕透。此刻,她與畫舫上的宋熹和皇后謝青嬗以及幾位權臣離得都不遠,只要她稍稍抬頭,就可以與他們對視。
時機差不多了!
墨九低垂的目光變得深沉。
攥了攥手上的荷桿,她撩水弄魚的姿勢未變,肩膀不經意一側,遮掩面部的薄紗突地滑落,盈盈掉入水中。
「呀!」
墨九吃驚地輕叫,伸手去撈。
輕紗浸水變重,她手上蓮枝又怎可勾起?
一下、兩下、三下……
她輕咬下唇,身子伏得越來越低。這時,原就輕薄的烏篷船受力不勻,冷不丁往左一側,墨九收勢不住,跟著就滑入水裡。
「撲嗵」一聲,濺起水花片片。
美人輕衣,暖陽荷蓮,那姿態美艷不可方物。
「噫!」
畫舫上,齊刷刷傳來一陣抽氣聲。
沒認出墨九的人,是憐惜。認出墨九來的人,是震驚。
電光火石之間,落水的美人兒掙扎幾下,尖叫著喊了幾聲「救命」,就沉入了水底,很快沒有了蹤影。不管是出於憐香惜玉的心態,還是人類對同物種的天然憐憫,畫舫上面,當即就有了動靜兒。
「快——快救人!」
「那小娘落水了……」
眾人驚慌失措的叫喊聲中,宋熹目光沉沉,腳步條件反射往前一邁,手心就被謝青嬗捏緊。
「陛下……」
謝青嬗緊張地抓住宋熹的手,目光瞬也不瞬。
宋熹回望,她目光巴巴的,帶一絲可憐。
在他的盯視下,睫毛慢慢下垂,唇角輕吐一句。
「都愣著做什麼?還不護駕!」
禁軍出了宮門,職責便是保護皇帝和皇后的安全,原本還有人看著熱鬧躍躍欲試,聽見皇后的聲音,雖然不是重責,卻也讓他們嚇得脊背生汗。
帝後在側,他們怎能放鬆警惕?
畫舫上,頓時安靜了不少。
宋熹眉頭緊蹙,側目過去,掃視了一眼。這時,畫舫側方又傳來一道落水聲。
「撲嗵!」
「蘇相跳下去了?」
「是……蘇相?」
「是蘇相。」
「呀!」
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跳下水去的人,竟然是當朝權相蘇逸。他低低罵了一句,沒有招呼侍衛下水,直接從畫舫上面栽入湖水,那張俊美的童顏上滿是怒意,好像跳水的小娘是他的三世仇人一般,一邊罵咧,一邊沉入水底去搜尋。
此番變故太快。
畫舫上的人沒有動,卻都亢奮起來。
有人關注落水的小娘,有人聽命護駕。
只有皇帝與皇后,雙手交握,靜靜未動。
從始至終,宋熹都看著墨九落水的方向。
可從始至終,他的表情都沒有半分變化。
今兒是私巡,畫舫上布置的禁軍不多,但下水救人這種事兒,實在輪不到他。
大家都在安靜地等待結果。不曾想,向來言語不多的皇后,這一次卻極有遠見。蘇逸下水不過片刻,畫舫就又有了動靜。
右側,一艘八輪的車船迅速駛近,幾十個黑衣蒙面人用力踩踏著木槳輪,朝皇帝的畫舫狠狠撞了上來。
「調虎離山?」有人反應過來。
「保護陛下!」
「快!有刺客。」
禁軍迅速反應,把宋熹、謝青嬗和一干權臣圍在中間,拔刀相向,阻止黑衣蒙面人登上畫舫。
可敢於挑戰皇帝的「刺客」,顯然有備而來。
他們功夫好、識水性,個個都非等閑之輩。
在湖上作戰,禁軍明顯吃虧。
喊殺聲、喧囂聲,傳遍湖面……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好多禁軍被他們扯落入水,呼天喊地的慘叫聲,直入雲霄。搶得優勢的黑衣蒙面人,跳過船板,悶聲不響地殺上畫舫,向宋熹與謝青嬗的方向圍攏過去。
來的人,確實是墨妄精選的墨家弟子。
這也是墨九為「擒龍計畫」做的兩手準備。如果東寂念及舊情,能跳下水去救她,自然是最完美的結果。她有足夠的時間在水裡控制住他。
如果東寂並不下水去救她,那麼,看她沉入湖底,久久不起,哪怕明知道她來的目的不單純,他至少也會派一些禁軍下水去撈她。
不論是哪一種可能,她的出現都會拉走一部分畫舫上禁軍的注意力,也就相對的減弱了東寂的安防守備。
那麼,墨妄也就有機會帶人擄他了。
以宋熹的身份,足夠和南榮朝廷討價還價。
就算她換不回蕭家五百餘口的性命,換一個蕭乾不成問題。
不得不說,她的計畫很完美。
可他們摸清了皇帝出巡的守衛人數以及畫舫上的禁軍人數,做好了準備工作,但在這個節骨眼上,皇帝又怎會隨便涉險?
她有後手。
皇帝也有。
「陛下!」
「陛下,微臣救駕來遲!」
「衝過去,務必保護陛下安危。」
兩邊廝殺正激烈時,湖面上幾艘原本閑散的民間畫舫,嗅到風聲,迅速朝帝後的主船划槳過來——
畫舫上,宋熹黑眸微灼。
溫俊的臉上,無喜,亦無憂。
可那群黑衣蒙面人的頭目,聽見喊聲,卻像吃了一驚。
望一眼那幾艘畫舫,他雙眸幾欲噴火。
緊了緊鋼刀,他低吼:「兄弟們,上!活捉皇帝!」
墨妄帶去的那些人,不僅武藝高強,熟識水性,去之前,他們也推演過幾次從畫舫逃生的法子,所以,墨九並不很擔心他們的安危。落入水裡,她沒有見到東寂下水救他,便執行了第二套方案,一個人從水底偷偷潛浮到岸邊,準備去聚點等消息。
「吁!」
望望天上烈日,她心臟有些塞,情緒莫名地笑了笑,抖了抖身上濕透的衣裳,又脫掉鞋子倒掉裡面的水,再低頭穿上,眼兒一瞟,就看見了慢慢走過來的一雙鞋。
「玩夠了?」
頭頂上的聲音,冷、冰、陰,像把她恨到了極點,實在與那張漂亮的小臉兒氣質不合。
墨九抬頭,輕笑瞪他,「相爺挺快的啊?」
「哼!」
蘇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