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之名,威懾天下。
幾名禁軍領命,低頭走過來,要給他套上專為重犯設計的鏈條,只抬眸望他一眼,神色便有緊張,乃至於,這件原本為囚犯上綁的事,添了一種怪異的悲傷。
是的,沒錯,悲傷。
他們都曾經敬仰過他。
蕭乾不僅是墨九的英雄,也是他們的英雄。
自古「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最是令人唏噓。這些南榮禁軍都是當初蕭乾渡漢水北上之前,親自留在金州駐紮戍守的。
他們都曾親耳聽過蕭乾在點兵台上訓話,簡潔而嚴肅地道:「國之興衰,丈夫之責」,「大丈夫生於世,行當立於天地,言當不負家國。勿苟活,勿妄為」……
等等諸如此類的蕭乾言論,都曾刺激過他們的靈魂。
讓他們熱血澎湃地投入到戰爭之中;
讓他們在陣前對敵時,無所畏懼;
讓他們每一次衝鋒,都能胸懷家國……
可突然逆轉。金州之戰結束沒過多久,他們眼裡的蓋世英雄,天下兵馬大元帥就成了一個受朝廷討伐的「逆賊」,篡國謀逆之名,可污人血骨,禍及後輩。讓他的家族,子子孫孫都難以翻身……
這樣的事,不該是蕭乾做的。
就算做了,他們也私以為,蕭乾不該受到如此的對待。
畢竟他是蕭乾。
他是蕭乾呵……
一名禁軍將鐵鏈套上蕭乾的手,目光低垂著,不經意看到他手腕上一條寸余長已經結了疤痕的箭傷,雙手顫抖著,似是情感衝擊太大,幾次三番套不上去……
「令行禁止!」蕭乾淡淡道。
「使君……」那禁軍冷不丁抬頭。他的眼眶裡,竟已盈滿淚水。
這孩子年歲不大,不超過十九。
從入得禁軍第一天開始,蕭乾便是他的嚮往……
到底是太年輕,這種複雜的情緒,讓他一時難以自持。
瞥他一眼,蕭乾緊緊抿唇,目光別開,不再看他。
而此時,上來執行任務的禁軍,表情大多數與他雷同,眼底的光芒是悲切的、空洞的,就好像是精神世界的某一方堡壘,突然坍塌了。
「趕緊的吧!」孫走南紅著眼睛,有些不耐煩地吼吼,「墨墨跡跡的,像個娘們兒做甚?!外頭風大,冷得很。趕緊綁好了,讓爺兒幾個進去歇口氣也好啊?」
禁軍被孫走南大嗓門一吼,嘴裡喏喏著加快了速度。
這古怪的畫面,讓站在邊上的殷文熙很是尷尬——這他媽到底誰是犯人,誰是官差了?怎麼感覺,像顛了個兒?
墨九站在蕭乾的身邊,一直沒有說話。
她並不在意旁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臉上帶著輕鬆的微笑。
他是那麼高傲的蕭六郎!
美冠天下,才冠天下,名冠天下!
哪怕鐐銬加身,一樣風華絕對,舉世無雙!
英雄末路,也是英雄。
她慶幸,這樣頂天立地的男人,是她的男人。
也慶幸,自己有機會看到他落魄之時,有機會與他共同去赴這一場也許將走向生命盡頭的死亡約會。她想:哪怕就這樣一起帶著鐐銬走向刑場,她也不會再畏懼!
等等,鐐銬?
她從臆想中愕然驚醒,這才發現不對。
從蕭乾到聲東、擊西、走南、闖北,五個人無一例外都被禁軍上了鐐銬,卻始終沒有人來「招待」她。難道是他們認為五個大男人比較有戰鬥力,也更具有危險性,而她身子骨弱小,完全無公害,上不上鐐銬都一樣?
呵呵一笑,她望向殷文熙。
「瞧不上人是不?」
「……呃?」殷文熙完全懵圈狀態。
墨九驕傲地抬高下巴,把雙手遞出去,「我的呢?」
哪有人主動找銬的?
殷文熙愣了愣,哭笑不得的目光掃過她的臉,賠著笑道:「本官接到的旨意是領蕭乾一黨前往京城受審,沒有說旁人……」
「旁人?」墨九不喜歡這個詞,橫著眼睛瞪他,懶洋洋道:「我可不是什麼旁人。我是蕭乾的……」
頓一下,她似笑非笑地望向蕭乾,「愛人。」
愛人這個詞兒,讓殷文熙考慮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所指是什麼。想來他早已看出來墨九是女扮男裝的姑娘,也知道她到底是誰,與墨九說話的時候,表情有一種怪異的討好。
「九兒姑娘,您,您就別為難我了。」
「為難你?」墨九被他氣笑了,「大人,你能不這麼調皮么?」好好讓他上個綁,怎麼就是為難了?
「哦哦哦……」
殷文熙含糊的應答著,擺著大大的笑臉,攤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九兒姑娘、蕭使君,請吧。」
請就請吧!
雖然墨九很希望能與蕭乾戴同樣的鐐銬,走同樣的一段路,但大冬天的帶著那個冰冷的玩意兒,確實也不太方便。尤其是官船上居然備了許多美食的情況下,要是雙手不方便的話……
不!她突地一凜。
雙手方便,她也不能吃。
那誰不是曰過么:有志者不吃嗟來之食!人家在船上擺這麼多吃的?不就是分明的誘惑她么?闔了闔眼,她掠過那些誘人的美食,身子一動也不動,可眼神兒總忍不住,想去瞟上一眼。
蕭乾被她的樣子逗笑了。
他坐在她的身邊,衣袍端正,氣質端華,一字一句,柔軟而寵溺,「阿九,成大事者,不苟小節。想吃,就吃。」
「不吃!」墨九倔上了,就像和食物有仇一樣,「萬一有毒呢?我可不會中他們的奸計。」
「不會有的。」蕭乾的笑容里,有一種淡淡的無奈,「他們連給你上鐐銬都捨不得,如何捨得給你下毒?」
他用的「他們」,這個代詞好像說的是殷文熙。
可他與墨九都知道,說的到底是誰——
墨九默默望他,抿著唇。
突然間,她有一點討厭這種感覺。
這是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不開心。
曾經,她與東寂「以食會友」,因為對食物有共同的愛好與見解,一直覺得東寂是她的知音、知己,如同伯牙遇子期一樣的有著強烈的共鳴。可如今,那一種因為被人了解,再被人用食物來讓她放棄底線與節操的相知,卻怪異地刺疼了她的神經。
睫毛狠狠一眨,她深眸望向蕭乾,目光晶亮。
「蕭六郎……」
「嗯?」他面帶淺笑,似無他意。
「我曾以為,沒有人比吃更重要。」
「……」
「可如今覺得,你比吃重要。」
墨九說得很認真,可蕭乾牽牽唇,卻無言。
再一次被她拿來與一堆食物做比較,他其實沒有被貶低的不悅,反倒有一種悵惘無奈。墨九想吃,喜歡吃,對吃有著無窮無盡的渴望與追求。他甚至記得,她曾經一邊啃著叫花鳴,一邊甩著兩條腿,坐在大樹上伴鬼嚇人的樣子。不論何時,只要有美食,她絕對不肯錯過。
可如今為他,她放棄了嘴邊的美食。但她說:他比吃重要。
這就夠了!
「九兒姑娘,可是不喜歡……這些食物?」
看她不想動筷子,殷文熙表現更殷勤了。
然而,墨九懶怠理會他,打個呵欠,她懶洋洋斜著眼睛掃他一眼,慢吞吞闔上了眼睛,就那般盤腿坐在蕭乾的身側,宛如老僧入定。
這是一副詭異的畫面。
一個嬌小的姑娘端坐在五個上了鐐銬的大男人中間,有一種壓抑的、沉重的、凄美的氛圍,讓整個官船上看守的禁軍,都情不自禁的難過起來。
漢水滔滔,長風過桅!
官船順風順水,很快到達碼頭。
這個碼頭離金州城很近,墨九很熟悉,闊別數月再回這裡,一草一木,似乎都沒有改變,就連當初蕭乾大軍開拔前兩個人「私會」過的小漁棚都還在風中佇立著……
她從來沒有想過,再回來,竟是如此。
與蕭乾對視一眼,二人皆笑。
多少情緒,都付了漢水……
墨九輕鬆地跟上蕭乾的步伐,卻沒有想到,到達金州城的時候,居然看見墨妄與幾名墨家弟子站在城門外。
他們是來接她的。
人已經落入了殷文熙的手上,好多事情就由不得她與蕭乾做主了。他們不願意帶著墨九上臨安,特地早早差了人通知墨妄過來,要把這位姑奶奶領回興隆山去,然後好押解蕭乾五個人輕裝入京。
這是墨九怎麼也沒有想到的結果。
「不!」她望著那一輛輛停在金州城門外的囚車,幾乎有一種無法控制的狂躁——她很討厭他們把自己當著上賓,卻把蕭六郎當成囚犯的差別。
「我要一起去!」
「阿九!」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