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憶風流 第111章 無聲邀請

蕭乾低低的聲音清晰入耳,並不強勢,可一字一字,卻彷彿帶了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儀,不僅讓殿內眾人剎那凝滯,便是龍椅上端坐的至化帝,也微微失神。

面對君王之怒也可以從容不迫的人,整個南榮找不出幾個,而蕭乾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曾經,至化帝最為欣賞他的地方,正在此處。

然而如今……終是尾大不掉了嗎?

疑心生暗鬼,至化帝象徵性抬了抬手,將滿腹怒意藏起,露出一個寬和慈祥的表情。

「蕭愛卿且說說看,功在何處?」

「謝陛下!」

蕭乾上前拱手,唇角綻放一抹淺淺的笑意,彷彿一朵受暖的玉蘭花在冷風中無聲盛開,讓凝滯的大殿內瞬間回暖,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集在他的身上。他不笑時,俊美無匹。可他笑時,那俊美,竟似有攝人心魄的力量,讓人挪不開眼,以至於竟無人發現從大殿門口慢慢入內的太子爺宋熹。

萬物俱寂。

人人都在疑惑蕭乾的笑。

近來,他的笑容似乎比以前多了。這讓習慣了他涼心冷意的眾人都略感違和。尤其是這個笑……他竟然是拎著謝忱的腦袋在微笑。那顆腦袋上的頭髮從包裹的青布中漏出幾縷,被夜風驚得一拂一盪,與蕭乾鬆快的面色鮮明對比,無端端讓人脊背發麻。

人對於猜不透的事物,天生有懼意。

於是蕭乾這麼一個男人,喜怒之間,便可影響眾人的情緒,讓人隨了他時驚時詫,神經不敢有絲毫的放鬆。

宋熹走近,在蕭乾身側站了一瞬,慢慢往左幾步,立於長長的列班前面。

旁人未注意他,蕭乾卻注意到了。

他側身向宋熹請安,依據拎著那顆腦袋。

宋熹也給他一個溫和的致意,輕鬆帶笑,溫潤得像一塊暖玉。

眾人這才發現過來,給太子殿下行禮。

宋熹淡淡回應,笑著,目光只看蕭乾。

二人目光相對處,暗流催成冷風,似乎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在空間里「滋滋」的碰撞,火花四濺,卻又轉瞬便消失不見。

蕭乾揚了揚唇角,收回眸子,望向上首的至化帝,恭聲道:「陛下,御史台獄那一把大火,是謝忱所為,已無疑問。謝忱畏罪潛逃,縱火傷人。臣為自保,逃出火場,調兵圍堵,抓捕逃犯,是為國盡忠,這便是功。臣原想給謝忱一個改過的機會,可他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欲與臣兌命,臣若不傷他,傷的便是臣自己。」

頓了頓,看至化帝眉目微沉,他又笑了笑,指著那顆腦袋道:「他乃罪臣,命賤。臣乃功臣,命貴。自是不願與他同歸於盡。臣錯手弒之,又何過之有?」

一場手起刀落的血腥弒殺,被他輕描淡寫一說,彷彿就成了一件波瀾不驚的小事。而且,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斬殺了當朝宰相,還拎著他的頭顱上殿,分明是世間最重的羞辱,他卻輕鬆就好像是捏死了一隻螞蟻……誰讓它爬過來想蜇我?它賤,我貴。我為免它沾上身,一腳把它踩死,哪裡有錯?

都說死者為大,人死如燈滅,多大的仇怨,蕭乾非得如此?

殿內安靜得如若無人。

至化帝也是久久不吭聲。

他很清楚,臨安府二十萬禁軍未經他旨意,便悉數受蕭乾之命出動圍城,這震撼臨安的舉動,又豈是為了抓一個謝忱?

至化帝心裡像擱了一塊大石頭。

這石頭就壓在他的心臟上,有點悶,有點堵,卻推不開,還毀不得。蕭乾是想藉由此事變相告訴他,軍政大權得他說了算嗎?還是他想告訴他,就算他貴為皇帝,也不能為所欲為,不能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一個臣子坐大了,屬實令皇帝頭痛。

尤其內憂外患之際,至化帝就算不願承認,也不得不在好些事情上受蕭乾掣肘。

兵權,重於泰山。

……是當想想法子了。

皇帝微闔的老眸,皺紋深深,可當他再一次將目光落在蕭乾身上的時候,臉上已隱隱浮上笑意,就像真的在設宴歡迎一個殺敵歸來的英雄。

「謝忱勾結珒人,劫持軍備,濫殺無辜,誤國欺君……還放火潛逃,置御史台獄死傷無數,其惡跡累累,罪無可赦。蕭愛卿殺得好,此人死不足惜!」

皇帝一語定乾坤。

謝忱貴為當朝宰相,這一死,也不過換了個「死不足惜」。

眾人皆垂目不語,可至化帝擲地有聲地說罷,再環視一遍,又凝重著面孔,沉聲道:「樞密使蕭乾於危難之際不忘國事,抓逃有功,殺人無過,乃國之柱石也。南榮有蕭乾,國無憂患,朕備感欣慰。即日起,敕封樞密使蕭乾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著令史部草擬文書,為蕭乾請俸加酬。」

「噝」隱隱有抽氣聲。

緊跟著,殿內便冷寂一片。

每個人都定定看著皇帝,沒有隻字片語。

這樣的結果,大家都沒有料到的。

欺君、逃獄、殺宰相、動用重兵包圍京師,變相要挾皇帝……幾件事綜合在一起,眾人以為蕭乾放下兵器單槍匹馬入皇城大殿,是這個局裡走得最差的一步敗著。至化帝原就已經動怒,藉此機會,把他推出去斬首示眾都是輕的,說不得就要夷九族,誅黨羽了。可皇帝卻不罪不罰,反倒加封。

更可笑的是,他分明已無官可封。

樞密院已掌軍政之權,可調動兵馬。而這個天下兵馬大元帥,更是象徵著南榮最高的軍職,領軍政,掌征伐。

任何時候,出現這樣的封賞,都是一件震天動地的大事,可至化帝卻在這樣一個詭異的情況下,波瀾不驚地說了出來。

更詭異地是,蕭乾細思一瞬,竟丟下謝忱的人頭,任由他滾落在邊上,然後單膝跪地,低頭拱手道:「皇恩浩蕩,臣感念之,卻受之有愧,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眾人嘩然。

這樣的好事,人人求之不得,蕭乾卻斷然拒絕了?

可就在眾人驚疑之際,至化帝眸底幽光一閃,卻哈哈一笑,「這天下,若蕭愛卿都受不得,還有何人受得?」然後他似是欣慰地捋一把鬍子,像個慈祥的老人,喟嘆道:「朕老了,身子也不大好,好多事情,都是倚仗各位嘍。蕭乾領了差事,為南榮再操持操持吧。」

皇帝都低聲下氣說成這樣了,蕭乾若再不應允,那就不是不給皇帝的臉面,而是直接打皇帝的臉了。

蕭乾擰眉,終是無奈,「臣……謝恩!」

至化帝擴大了笑容,哈哈一笑,連道幾聲好,又朗聲對殿內眾人道:「明日晚間,朕在御春園設宴,款待諸位愛卿。一來為蕭愛卿祝賀,二來,另有一件大喜事。」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

可氣氛和暖下來,眾人也都跟著議論。

「大喜事?哈哈,甚好,甚好!」

「敢問陛下,是何喜事?」

「陛下還請說來,也讓老臣們跟著高興高興。」

看眾人眼巴巴盯著,至化帝笑眯眯將目光望向沉默在列的蕭運長,閑閑地拿過案上一道摺子,不輕不重地道:「御史台獄走水,死傷者眾,國之大殤,朕亦憂思不已。蕭國公體恤民情,憂朕之憂,連夜入宮為蕭六郎求娶朕的愛女玉嘉公主,為國沖喜,實乃可喜可賀之事。」

頓了頓,他又哈哈一笑,再無半點「憂思」之態,滿是愉悅地道:「朕已允了,明日御春園之宴,可算雙喜臨門,諸位愛卿務必前來,朕定要與爾等暢飲一夜。」

眾人愕然。

靜了片刻,又紛紛道喜不已。

蕭運長會連夜入宮請旨,便是害怕蕭六郎犯的事兒被皇帝降罪,禍及蕭家。而陛下不治罪反嘉獎,甚至敕封蕭乾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原來是把他招了駙馬。

眾臣心裡敞亮,恭賀之聲不絕於耳。

可蕭乾靜靜立在殿內,卻無隻字片語。

蕭運長瞄他數眼,見他仍然凝滯不動,不由焦躁地低斥一聲,「六郎還不快叩謝陛下恩典?」

屋外,風雪堆積,屋內,火光通明,蕭乾的表情像被數九寒冬的雪凝過,沒有半分溫度。瞥了他爹一眼,他慢騰騰拱手。

「陛下,臣不敢娶公主!」

恭賀聲停了。

眾人堆笑的臉收斂了。

蕭運長的臉也拉得老長,恨鐵不成鋼地斥道:「你這孩子,在胡說什麼?婚姻大事,何時由得你做主了?」

他猛給蕭乾丟眼色。

可蕭乾卻置若罔聞,固執地致禮,一動不動。

從喜到驚,殿內的氣氛轉變很快,至化帝一張老臉也凍結了。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皇帝想把女兒許配給他,他卻當場拒絕,這事換了哪個皇帝,臉面都會掛不住。

「蕭愛卿可是看不上朕的女兒?」

這句話至化帝問得有些低重。

隱隱的,似乎還包含了一層殺氣。似乎只要蕭乾敢拒絕,先前他曾賜予蕭乾的一切,都可以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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