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千字引 第064章 荒誕

中秋時節,一早一晚風起時,便有些涼。墨九加了件褙子,坐在寬敞的馬車裡,心情無端變得很好。

在時下的大家族裡,一個人的地位如何決定了也在家宅里的威信與受人敬畏的程度,墨九坐上了連老夫人都沒得享受的馬車,幾乎登時成了整個蕭家女眷的公敵。

可這樣的公敵,沒人敢惹。

人類欺弱怕強,古今皆同。一個人若手握權勢,就算有萬千人恨你,也傷不了分毫。大到國家,小到家庭,歸根到底就一樣,誰的權勢大,誰說了算。

蕭乾做的決定,蕭運長與老夫人都不好吭聲,加上他拿了蕭大郎做幌子,大家也覺得應該。

可說是隨後伺候蕭大郎,直到車隊動身,墨九仍然沒有見著蕭大郎的人。蕭乾說,大郎的病受不得風,半絲風都受不得,所以蕭大郎乘坐的馬車,是從府中直接駛出來的。一張暗青色的車帷子,遮了個嚴嚴實實,車外的守衛,也盡職盡責,誰也瞧不見他。

不過墨九聽見了他的聲音。

如那個雨夜潛入南山院里聽見的一樣,帶了一些沙啞,有著病態的疲乏與慵懶。

他道:「勞大家久等,可以啟程了。」

說幾個字,他就咳嗽不止。但雖然只有簡單的話,卻引來了蕭家人的矚目。因為這些人,在比墨九還長的時間內,都沒有見過蕭大郎的面了。除了董氏與老夫人,每每去瞧他的時候,在他帳外坐坐,偶爾可以與他絮叨幾句……

車轆轤聲粼粼而響。

這次蕭家舉家喬遷,除了留下二老爺蕭運序處理楚州的雜事之外,闔家老小,都一同離開,如此,蕭府外的長街上,車隊密密麻麻,從街頭蜿蜒到街尾,如一尾長蛇。

在楚州地界,這也算件大事。兩側的人,擠得海浪一般,四面八方,一波又一波,有人在數蕭家帶了多少家當,有人在數帶了多少侍衛與隨從,有人在祈禱他們出去就遇上劫匪——然後順便把劫匪剿滅,還楚州一個太平。

說什麼的都有,墨九卻心不在焉,更無「搬家」的概念。

楚州的蕭府不是家。

未來的臨安,似乎也不是家。

在四周聒噪的聲音里,她打了帘子看外面,前前後後都沒有見著蕭六郎,只看見蕭大郎那一輛密封的馬車屁股,不由發怔。

看見這個車屁股,她突然想起了高中時的一篇作文——《我的願望》。當時她寫道:我的願望很簡單。有一套房產證上寫著我名字的房子。有一個結婚證上寫著我名字的男人。有一個出生證上寫著我名字的孩子。房子的屋後有一片花園,種滿花朵,全種紅的。男人的懷抱是我一人的天地,他疼愛我,只有我,孩子聰明可愛,等她長大了,我就把這個簡單的願望告訴她,讓她也許下這三個簡單的願望……如此,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當時這篇作文被老師打了「優」,可被同桌看見,差點笑掉了大牙,然後為了笑掉別人的大牙,她拿出來全班宣揚,結果自然是哄堂大笑,墨九一下子就出名了。

十六歲的年紀,女孩子多半都幻想過未來會有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會和一個什麼樣的男人生活,墨九也有想過,只是未入心,作文也只是隨便寫寫,沒想到,卻成了整個高中時期的「污點」。如今突然想到這個……她目光飄得有些遠。

三個看似簡單的願望,卻幾乎貫穿了女人的一生。

如果必須有這樣一個男人,她希望是誰?

蕭大郎的馬車「吱吱」作響。

這是她名義上的夫婿,卻面都未見。

蕭六郎的馬兒見不著影。

這個人與她拜了天地,過程卻荒誕不經。

還有……

她正尋思,蕭二郎卻騎著馬兒悠哉悠哉地走了過來,也不知這廝有意還是無意,斜著眼睛掃了墨九一眼。

「哼,小騷蹄兒!」

後面三個字,蕭二郎說得極輕,除了車窗口的墨九,幾乎無人聽見。墨九心緒被他拉回,瞪他一眼。

「擋光。」

蕭二郎見她沒生氣,又挨近了馬車一些,笑出一雙春風眼,「大嫂說什麼?我沒聽見。」

墨九眉梢一挑,拔高了聲音朝前面喊,「大郎,二郎找你有事!」

這貨要臉,可從來不要在明面上。蕭二郎不要臉,可明面上卻似乎很要臉。被墨九這麼一喊,他登時不太自在了。

「沒事沒事,隨便說說話。」

墨九以為蕭大郎不會吭聲,卻沒想到,前方不足兩米的馬車裡,卻傳來一道輕輕的咳嗽,「二郎……」

蕭二郎一怔,喊了聲「大哥」,又瞪了墨九一眼,打馬上前幾步,走在他馬車側面,微笑道:「祖母差我過來問問你,可有什麼需要?此去臨安,路途遙遠,我們身子骨健壯,沒什麼要緊,就是你的身子……」

「我無事。」蕭大郎的聲音依舊很沙啞,一字一字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可語境里的意味,卻有得琢磨,「二郎自去照顧你家妻妾,你嫂子那裡,就不勞煩了。」

蕭二郎狠狠一怔。

前方几個小丫頭聽見,只低著頭偷笑,卻都不敢笑出聲,只肩膀微微聳丨動,那畫面極是滑稽。

墨九看蕭二郎一副被雷劈般的窘迫,又一本正經喊他,端住了長嫂的架子,「二郎愣著做甚?還不快去!一會靜姝該埋怨了。若是說些什麼不好聽的,嫂嫂可擔不起。」

蕭二郎結結實實挨了個軟巴掌,吭不出半句聲來。不過,她覬覦墨九之事,蕭府上下雖不言,卻都心知,並非什麼新鮮事。大家私底下笑笑,也就罷了。

等蕭二郎氣咻咻的離開,墨九看著前方蕭大郎的馬車屁股,安靜一瞬,突然覺得應該趁這個機會,與他說幾句什麼——

她左思右想,唇角勾出一個笑容,冷不丁「噯」了一聲,「大郎,我前些日子去竹樓找你好多次,你為什麼都避而不見?」

這貨不懂得迂迴,問什麼向來很直接,那邊蕭大郎沉默片刻,幽幽一嘆,啞著嗓子道:「身子不適,勞夫人費心了。」

這答了等於沒答。

可墨九偏是一個「不恥下問」的人。她左右看了看,拍拍車欞子,又道:「你說得倒輕鬆,換你這般嫁一個人試試?我說你那個病,到底怎麼回事?是死是活,怎麼會見不得人,能不能給個說法?」

蕭大郎:「……」

墨九叨叨,「還有你惹得那些個桃花債,能不能自個兒處理一下?人家都打到府里來了,可憐見的!」

蕭大郎:「……」

墨九一個人說得沒勁了,「行,你不吭聲也沒有關心,反正我沒把你當成夫君。咱們兩個說好了,一個蘿蔔一個坑,各呆各的坑……你甭理我,我也不會管你。還有,你如今不管我的事,回頭別又想賴著我,說什麼是夫妻,我可不會認。」

這回蕭大郎嘆口氣,說了話,「有六郎在,你且安心。」

墨九莫名覺得他有些喜感。

哪有自己娶了老婆,覺得有兄弟在,就可以安心的?這到底是蕭大郎痴愚,還是對蕭六郎太有信心了?難道他不曉得牆角根兒都快被挖斷了嘛?

她這頭話還未出,正主兒就過來了。蕭乾高倨馬上,身著戎裝銀甲,外面系一件銀紅色的披風,迤邐在馬背上,高大俊逸,尊容優雅,卻無半分武夫的粗野之氣,便是披上戰袍,他也像一朵遠在天邊的白雲。清冷、疏離又帶了幾分仙氣。

「沒事吧?」

他問的人是墨九。

和蕭大郎的話一樣,墨九依舊覺得蕭六郎很喜感——哪有正常人在大哥面前,上前就先問候大嫂的?

她笑眯眯望蕭乾,目中波光閃動,含了一絲促狹,「有大郎在,二郎未必還能吃了我?……六郎這是閑著哩,專程過來找大郎敘話的?」

她把對付蕭二郎的手段用到了蕭六郎的身上。然而,卻不那麼好使。

蕭六郎只看他一眼,神色坦然自若,並無蕭二郎那般的做賊心虛,蕭大郎也並未出聲提醒他注意彼此身份。

但蕭乾仍然騎過她的馬車,慢慢靠近前面的蕭大郎,低聲問:「大哥可還好?」

他與蕭二郎一樣,問的同樣是蕭大郎的身體。只不過,他是蕭大郎的醫生,這般問就比蕭二郎顯得真誠了許多。

馬車裡,蕭大郎咳嗽幾聲,似乎帶了一絲笑意,「還好,六弟不必顧念我。只你嫂子,身子嬌貴,你多看著些。」

蕭六郎怔了怔,低「嗯」一聲。

看他這個動作,墨九莫名覺得爽。於是,她又揚聲輕笑道:「大郎放心,六郎他啊,可關心我哩……」

似乎生怕她再說出些什麼,蕭六郎突地沉著臉回頭,冷聲道:「我在馬車上給嫂嫂備了好些吃的,若嫂嫂不喜,一會我便差人來取。」

這是拿吃的堵她嘴?

墨九似笑非笑瞥著他,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一些什麼來,可蕭乾的目光平靜如水,就連那一番言詞,似乎也只是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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