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千字引 第023章 可有情深?

他們困於密室中的晚上,酷熱了許久的天迎來了一場大雨。

出來時,雨停了,但積水卻從青瓦之上順著檐角滴下,清涼的空氣與湖中升騰的雨霧混雜,白蒙蒙一片,隱約可見幾枝探頭的桃花,籠罩在一層煙色中,竟似人間仙境。

可「仙境」已被禁軍包圍。

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密密麻麻,卻安靜有序。

山莊入口的平台上,墨子雕像前,捆跪著一排排墨家子弟。他們似春睡未醒,一個個低垂著頭,雙手反剪,不論男女似乎都有些衣冠不整的模樣,面上緋紅,就像吃醉了酒一般,畫面極賦喜感。

墨九拖著旺財站在邊上,冷靜圍觀。

只見薛昉抖了抖半濕的衣裳,把清點人數的冊子捧到蕭乾面前,稟報道:「使君,我等拿下尚賢山莊時,並沒有遇到預想中的激烈反抗,一個人都像吃錯了葯似的,倒是奇怪了。可憐龍衛軍的兄弟們,大半夜地淌水過來,結果卻沒廢一兵一卒……只有兩個人因不識水性,差點淹死。」

蕭乾冷冷看他。

薛昉咳了一聲,又緊張道:「另有兩個身子差的,淋了夜雨,得了風寒。咳,除此之外,沒有戰損。」

沒有戰損,卻有烏龍,蕭乾的臉色已不大好看。

薛昉頓了頓,覺得不應當說這些不利士氣的話,又正色朗聲道:「此一役,禁軍兄弟一個個如狼奔豕突,闖入敵庄,以萬夫莫敵之速生擒墨家乾門長老喬占平,鞭一百,苔一百,令其啟開密室,先迎小王爺奏凱歸來,再接使君……」

這馬屁拍得!蕭乾側眸瞪他一眼,冷冷看向渾身傷痕的喬占平,不溫不火地道:「帶主犯回京,其餘人,放了罷。」

「屬下遵命。」薛昉抱拳行個禮,走到墨子雕像前方,叉腰大聲道:「爾等聽好了,墨家有人不尊禮數,不重法紀,膽敢作姦犯科,臠殺朝廷命官,其罪當誅!」

先使一個殺威棒,他接著又收了點聲:「但小王爺宅心仁厚,樞密使慈眉善目……不,面軟心慈,只押主犯,且饒爾等一命。從今往後,爾等當拳拳服膺,奉公守法,不得做那藐視朝廷之事。」

薛昉說來正經,墨九卻暗自吃驚。

謝丙生之死,算是大案了。可蕭乾一開始只輕描淡寫地讓宋驁作證,說他是自殺,謝忱得到消息,自然不會善罷甘休。那麼,他在朝堂上奈何不得蕭乾,必定暗中使壞。如此,才有了喬占平昨日開啟機關之前那「謝丞相自會處理」一說。

如果喬占平當真與謝忱勾結,蕭乾卻反戈一擊把喬占平揪成殺害謝丙生的元兇,那麼,他不僅給日益壯大的墨家一個下馬威,還結結實實打了謝忱一個響亮的巴掌。

「小王爺,蕭使君,妾身有話!」

薄霧中,被押跪在地上的尚雅,突然尖聲大叫。

「等等,妾身有話要說——」

蕭乾使了個眼色,薛昉便站過去高聲吼,「說。」

尚雅跪在積水的地上,衣裳濕透,紅的黑的污的抖索成一團,像一朵被狂風暴雨摧殘過的嬌花,但一雙眸子,卻格外明亮。她重重跪在宋驁面前,「砰砰」磕了三個響頭,似乎才想起這小王爺沒有話語權,又趕緊跪行到蕭乾面前,磕頭不止。

「妾身願為小郡主解離魂蠱,但求饒喬占平一命。」

他們都很清楚,不管案子的結果如何,此去臨安都凶多吉少。

可這個時候了,她卻要保住喬占平,當真令人不解。

宋驁在密室被困了一夜,脾氣不太好,張嘴就罵,「少跟爺這兒嘰歪,告訴你啊賤人,郡主身上的蠱毒,你解了便有個好死。若解不了,那老子就將你和姓喬的削了,一鍋燉。」

尚雅高高昂著頭,露出一截帶傷猙獰的脖子,卻很固執,「左右都是死,妾身不怕。若你們不肯應妾身之求,那妾身便算千刀萬剮,也絕不妥協,任小郡主一世智傻也罷。」

宋驁「呵」一聲怪笑,上去踹她一腳,「反了你了。」

蕭乾眉梢一揚,出聲阻止,「殿下!」

「做什麼?」宋驁轉頭不解地瞪他,「長淵莫不是與這娘們兒相處了一夜,就捨不得了?」

蕭乾並不解釋,面無表情道:「郡主是皇家人,性命貴重。」

宋驁哼一聲,「那就任這賤人要挾,放了姓喬的?」

蕭乾瞥他一眼,冷了聲音:「喬占平是朝廷要犯,這個決斷我做不得。先將二人一併帶往臨安,等案情清楚了,再由官家抉擇罷。」

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可蕭乾沒有連坐,只帶走墨妄、尚雅、喬占平與另外幾個涉事的骨幹。墨妄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氣定神閑,等離開地命令下達,也不等來禁軍拉扯,低低吩咐了墨靈兒幾句,便大步走在了前面。

喬占平卻不動,高聲道:「謝丙生是我殺的。」

眾人都望向他。

他目光漠然,陰柔的聲音似灌了水,有些沙啞,「謝丙生是我殺的。我剜的眼,我削的皮,我換的衣裳。他的臉上,我一共割了九九八十一刀,我割他的時候,他被墨妄捅了一劍,還沒有死。」

說這些話時,他並不看尚雅,只冷靜地正視蕭乾和宋驁:「喬某不才,但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願牽連無辜,請小王爺和使君明鑒,放過他人。」

尚雅愣愣看他,嗚咽著嘶吼,「喬占平!」

宋驁眸子一眯,冷笑:「你倒像個爺們兒……」

「但律法不容人情。」蕭乾恐這廝胡亂許諾,打斷他接過話去,「至於兇手如何定罪,謝丙生當殺不當殺,諸位是為民除害的英雄,還是草菅人命的逋寇,一切等入京再說,審刑院自有公道。」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尚雅哽咽著,雙腿顫抖走不了路,也不願走路。她望著喬占平,萬般不解,「你為什麼這樣做?我們明明說好的,把蕭使君困於密室,等我解去媚蠱,便與我遠走高飛……」

喬占平似乎不想與她說話,不耐地道:「尚雅,我不是你的附庸,更不是你招之即來,揮之則去的物什。這些年,我眼睜睜看你與一個又一個男人荒淫無度,早已對你恨之入骨。更何況……」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沒有說出雲雨蠱,卻目光陰陰地冷笑,「更何況你若成事,還會隨我遠走高飛嗎?與其慘淡收場,不如為你收屍。」

尚雅捋了捋濕軟的頭髮,自嘲苦笑,「那你為何又要一力承擔?」

喬占平目光一厲,「我並非為你求情。男兒之氣,敢做敢當,我喬占平輸得起。謝丙生是我殺的,就是我殺的。你記好了,謝丙生是我一個人殺的。」

最後一句,他仿若在吼。

尚雅手腳並用的爬過去,抱住他的腿,「不,是我殺的,我殺的,不關你的事。」

喬占平一腳踹在尚雅的胸口,「滾啦!」

尚雅身子軟地,怔怔看著他,突然捂臉痛哭,「我也想要乾乾淨淨的,你相信嗎?喬郎,你相信嗎?我也想乾乾淨淨的嫁你為妻,為你生兒育女。」她淚水順著手縫滑落,濕了白皙的指,悲憤得像在痛斥著某種不公,宣洩著某種仇恨。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檐角的雨水「嘀嗒」作響,格外清晰。

雨後的陽光有一縷從墨子雕像的頭頂灑下來,落在墨九的身上。可她的背脊卻是涼涼的。她猜大多數人都與她一樣,不明白這兩個男女之間的感情糾葛。

喬占平昨夜想殺尚雅,她從沒懷疑過真實性。

可此刻卻強烈的感覺到,他分明想保住她。

那為什麼他一會恨不得尚雅去死,一會又要救她呢?

是他念及十餘年的情感糾纏,迴光返照一般突生眷戀?還是他為了再次博得尚雅的感情,以便她能堅持用離魂蠱要挾皇室來他續命?或是他一開始就曉得要東窗事發,故意把自己與尚雅的關係撇清?

若是最後一條,那喬占平當眾喊出的「謝丞相會處理」就意味深長了。

這事有些複雜,她沒法定論。

不過希望墨家氣運,由此逆轉。

就是……可惜了墨妄。

墨九不動聲色地望向墨妄,他正好也在望她。

二人對視一眼,她沒有一句話。他目光凝了凝,也只衝她點點頭,就望向了一眾茫然的墨家子弟,風姿綽絕的抬頭擺了擺手,在初升的雨過天清色中,目光坦蕩蕩地朗聲高喝。

「諸位兄弟姐妹,我殺謝丙生只為周濟蒼生,為民除害。今上深明大義,定會明辨是非,放我歸來。你們不必慌張,好生守著祖師爺遺訓,弘揚墨學,務必把墨家精神發揚光大。」

「弟子謹記左執事教誨。」

墨妄又道:「我已修書一封,讓靈兒帶去神農山總院。坤門長老不日便會前來,為爾等主事。」

「弟子必當遵從聆訓。」

一個個口號響亮,讓墨家子弟看上去秩序井然。

墨九不僅猜想,若沒有她投入井中的藥物,禁軍想要輕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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