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伊圖·丹莫茨爾 第十一章

伊圖·丹莫茨爾並不經常被人見到,除了皇帝克里昂。他採取這種退居幕後的策略是出於種種原因的考量,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外貌在時間長河中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謝頓也好幾年沒見到他了,而且除了他來到川陀的早些時候,再也沒真正在私下裡和他談過話。

鑒於謝頓與拉斯欽·喬若南近來的那次臨時會見,謝頓與丹莫茨爾一致認同最好不要太過張揚他們之間的關係。若是哈里·謝頓徑直造訪位於皇宮之中的首相辦公室,不可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出於安全考慮,他們決定將會見安排在「穹邊賓館」里一間小巧而又不失奢華的套房中舉行,地方恰在皇宮之外。

見到丹莫茨爾令人痛苦地憶及舊日。而丹莫茨爾一如往昔的事實令這種痛苦更顯強烈。他的臉依然稜角分明。他依然高大健碩儀錶堂堂,頭髮依然是烏黑中帶著些許金黃。他並不英俊,然而氣質高貴。他的長相幾乎就是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帝國首相應該的長相,但卻與之前的歷史上任何一個曾經居於此位的人都大不相同。

謝頓暗忖,他的權力恐怕一半來自他的相貌,這種權力蓋過了皇帝,凌駕於帝國朝廷,進而乃至整個帝國。

丹莫茨爾向他走來,一絲溫和的笑意令他的嘴唇向上彎去,卻絲毫未損及他的面部平衡。「哈里,」他說道,「真高興見到你。我半信半疑,害怕你改變主意就此放棄呢。」

「我對你的擔心可超過了半信半疑,首相大人。」

「叫我埃托吧——如果你害怕用我的真名。」

「不行。我說不出口。這你是知道的。」

「在我面前行的。說吧。我寧願喜歡聽你叫我真名。」

謝頓猶豫了一下,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唇能拼出那些字眼,聲帶能發出那些聲音。「丹尼爾,」他拖長了聲音念道。

「R·丹尼爾·奧利弗,」丹莫茨爾道,「很好。與我共進一餐吧,哈里。與你一同進餐,我不必強迫自己吃東西,這對我來說是個不錯的解脫。」

「榮幸之至。雖然獨自踞案大嚼與我心目中的歡宴氣氛相去甚遠。當然多少吃一兩口——」

「只要你高興——」

「彼此彼此,」謝頓道,「不過我還是有點懷疑我們在一起待得太久是否明智之舉。」

「放心,此乃皇命。是皇帝陛下要我跟你見面的。」

「為什麼,丹尼爾?」

「兩年之後又將舉行『十年大會』了。——你看上去吃驚不小。你沒忘記吧?」

「沒忘。我只是從沒想到過這事。」

「你不打算參加嗎?在上屆大會上,你可是轟動人物呢。」

「是的。靠著心理歷史學。略有些轟動。」

「你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從沒有哪個數學家做到過。」

「最初被引起注意的人是你,不是皇帝。當時我只得逃亡,逃離皇帝的注意,直到時機成熟,我向你保證可以開始心理歷史學的研究了,你才把我安頓到一個隱匿之所埋沒起來。」

「當一所享譽帝國的大學的數學系主任算不得埋沒吧。」

「當然是。因為埋沒的是我的心理歷史學。」

「啊哈,食物來了。不如暫時,讓我們談些別的吧,敘敘舊好了。鐸絲怎麼樣?」

「妙不可言。忠實盡責的賢內助。整天擔心我的人身安全,象獵犬似的死守著我。」

「那是她的工作。」

「她也如此提醒我——頻頻如此。說真心話,丹尼爾,對於你把我們倆撮合到一起這件事,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謝謝你,哈里,不過,說實話,我當時也並沒有預見到你們倆的婚姻幸福,特別是對鐸絲——」

「不管怎樣我還是要感謝你賜予我的禮物,無論你實際上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

「我很高興。不過這確是一件禮物,你以後會發現的,可能有著更深遠的意義——我的友誼同樣如此。」

對此,謝頓無言以對。見丹莫茨爾向他比了個手勢,於是埋首用餐。過了片刻,他對著叉子上的一小塊魚肉微微頷首道:「我無法確切地認出這是什麼肉,但我認得出這是麥克根人的烹調方式。」

「是的。我知道你喜歡這種口味。」

「這是麥克根人存在的理由。唯一的理由。不過他們對你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我不會忘記的。」

「這特殊的意義早已告一段落。他們的祖先,很久很久以前,居住在一顆名為奧羅拉的行星上。他們的壽命長達三百餘歲,並且是銀河系『五十世界』的霸主。是一個奧羅拉人最初設計並製造了我。這我不會忘記的,我的記憶極少失真,我記得遠比他們那些麥克根人子孫來得精確。不過其後,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我離開了他們。我自行選擇什麼是對人類社會整體有益的行為,並盡我所能遵循之,直至現在。」

謝頓突然緊張兮兮地說道:「我們不會被竊聽吧?」

丹莫茨爾看來饒為好笑:「如果你現在才想到,那也未免太晚了點。好教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做了必要的防範。既不會有太多人看到你進來,也不會有太多人看到你離去。即便那些看到你的人,也不會太過驚奇。因為我早已盡人皆知是個眼高手低的業餘數學家。這點對於那些非我朋輩的朝臣來說是個不錯的笑料。我關注即將到來的『十年大會』並為此做準備工作不會令這裡任何一個人感到奇怪。而我也確實是為了有關大會的事想要請教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幫到你什麼忙。在大會上我只有一件事可談——而這件事偏偏又是不能談的。就算我去參加大會,那也只有當聽眾的份。我無意發表任何論文。」

「這我理解。儘管如此,我還是再告訴你些有趣的事吧,皇帝陛下對你念念不忘呢。」

「是因為你經常在他耳邊提起我吧,我猜。」

「錯了。這可不是我的功勞。皇帝陛下的行徑時而也會令我感到莫測高深的。他知道即將到來的大會,而且顯然對你上次的談話記憶猶新。他對心理歷史學的興趣絲毫未退,甚或還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我須得提醒你。他大有可能會再次召見你。朝廷無疑會將此視作一項無上尊榮——一生之中竟蒙聖上兩次召見。」

「你在開玩笑。我見他又有什麼用?」

「問題是無論何時何地,皇帝的召見都是容不得你拒絕的。——你那兩個年輕的被保護人怎麼樣,雨果和芮奇?」

「你這是明知故問。我相信你對於我身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了如指掌。」

「是的。但那只是關乎安全方面的事,並不包括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日理萬機,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鐸絲沒向你報告嗎?」

「關鍵時刻她會報告的。但平常就不會了。要她當個事無巨細一律上報的間諜怕是有些困難。」又是那種淺淺的笑容。謝頓輕輕哼了一聲:「小夥子們都幹得不壞。雨果現在是越來越難駕馭了。他比我更象個心理歷史學家,我猜他覺得我在拖他後腿。至於芮奇,則是個討人喜歡的小無賴——他一向如此。當他還是個討厭的街頭頑童時,就已經深得我歡心了,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也深得鐸絲歡心。我真的相信,丹尼爾,如果哪天鐸絲厭倦了我,想要離開我,她會因為無法割捨對芮奇的愛而留下來。」丹莫茨爾點點頭,謝頓沉聲續道:「當年要不是衛伸摩區的拉謝爾覺得他惹人喜愛,我今天也不會在這兒了。我早被一槍打死了——」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討厭想到那件事情,丹尼爾。那是個全然的意外,一個不可預測的事件。心理歷史學又有什麼用呢?」

「你不是告訴過我嗎?在最佳情況下,心理歷史學也只能處理非常巨大的數量,從中得出概率,而對個體是無能為力的。」

「可萬一這個體是至關重要的——」

「我懷疑你最終將發現沒有一個個體是真正至關重要的,包括我——和你。」

「也許你是對的。我發現,不管我的工作是如何依賴於這些假設,我總是免不了把自己看作至關重要的人物,那是一種異乎尋常到不可理喻的妄自尊大。——而在我看來你也同樣是至關重要的,這也是我特地跑來這兒要跟你討論的事情——坦率地說。我必須要知道。」「要知道什麼?」一位侍應收拾走了殘肴,房間里的燈光黯淡了些許,使四周的牆壁看上去似乎靠近了些,更給人一種私下密談的感覺。

謝頓道:「喬若南。」他惜字如金,好象認為只要提及這個名字就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啊哈,怎樣。」

「你知道這個人嗎?」

「當然。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很好。我也想知道關於他的事。」

「你想知道什麼?」

「得了,丹尼爾,別跟我玩遊戲。他是不是很危險?」

「當然很危險。你對此有什麼懷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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