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與人交往第一印象太主要了,你做的某一件事,說過的某一句話,甚至一顰一笑一個眼神,都可能不經意間給別人留下特殊的印象,以後,你想改變別人對你的印象,可能需要做一百件別的事,時間則需要幾年甚至一輩子。更要命的是,你以為自己已經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在別人眼裡,不過是換湯不換藥,骨子裡還是那副德行。

李明啟在社會上碰過幾次壁之後,決定改變自己。他原來老想著改變社會,慢慢發現這個社會不是隨便什麼人想改變就那麼容易改變的,能夠適應它就很不錯了。剛進報社那會兒,他像爆竹一樣一點就著,碰到一些社會問題往往夜不能寐,憑著一腔熱血激揚文字,揮斥方遒,以為靠自己的戰鬥檄文就可以喚醒社會良知,敢教日月換新天,結果怎麼樣?他的那些愛憎分明有稜有角的恢弘巨制,要麼發表都很困難,要麼雨點落到水裡,偶爾泛起一點小漣漪,馬上雨過天晴,世界該怎樣還是怎樣。

李明啟吃了一塹又一塹,終於長了一智,開始承認個人能力有限,再也提不起精神做那種費力不討好的事。社會是大家的,別人都想著在社會上撈世界,你一個人跳出來吶喊和鼓動,能夠拉動時代的列車滾滾向前?

李明啟思想觀念的改變有馮老師的一份功勞,大概政治課上多了,馮老師在家庭生活中很少跟李明啟擺實事講道理,她只是「不經意」地提醒他,他的同學這個混得怎麼樣,那個混得怎麼樣,總是把不同的標杆樹在那兒讓李明啟自己去比照。對於李明啟回家之後對工作方面的抱怨,馮老師聽是聽,但從來不給予過多的精神安慰,她說,這個世界沒有人特意與你為敵,除非你硬是要站在別人的對立面。現在大家為什麼講雙贏?就是因為這個社會已經變得很開放很包容,你死我活的鬥爭哲學已經沒有市場了,人在社會中生存,就是要善於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你就是自私點也沒有什麼關係,別人即使不理解你,至少也不致於不理你,因為人人都是自私的,你有別人都有的毛病,別人也就不會把你當成異已。但是,你要是整天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士大夫架勢,處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別人就會把你當怪物或者神經病,你以為你是誰? .

在社會和家庭的雙重壓力下,李明啟明白了一個道理:你不要以為自己是誰,你就是你,一個腦袋一個身子兩條胳膊兩條腿的普通人,你混得好不好,取決於你在集體或圈子裡的位置,你有話語權和影響力,你才有可能活得滋滋潤潤。

李明啟離開省城時內心裡很有些隱隱的衝動。

這種心態好久沒有過了。他對自己的這次行動有個稱呼,叫無主題採風,覺得有點地下活動的味道。他對報社、對林社長隱瞞了請假的目的,也不準備跟下面地委市委宣傳部的人打招呼。他知道自己當不了獨行俠,甚至當不了堂吉訶德,但至少可以呼吸一點自由的空氣。

啊,自由新鮮的空氣。

前面的決定有點冒險,等於把林社長排除在了自己的計畫之外。林社長是幫他,還是踩他,或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對於李明啟來說,便成了一個不確定的因素,但李明啟希望對他的那次拜訪,至少可以先穩住他。如果他李明啟真的能以文章揚名立萬,獲得陸海風的青睞,再由何其樂做做務虛的工作(什麼是務虛的工作?無非是煽煽風點點火,製造一點點似是而非的輿論和口風),就能給自己製造出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聲勢,屆時他不僅能引人注目,還會成為一個有來頭的人,到那個時候,不怕林社長不對自己刮目相看,說不定還會反過來主動跟自己親近親近。

致於不給下面的單位打招呼,意味著李明啟主動放棄了以前那種欽差大臣般的禮遇,這些天的衣食住行,得完全靠自己解決。好在李明啟雖然把每個月的工資原封不動地交給了馮老師,在外面拿的紅包卻完全歸自己掌控,這點錢還是花得起的。

馮老師今年正好當著高三文科班的班主任,整天想的問題,除了怎樣把班上的升學率搞上去,就是怎樣讓他們剛上小學三年級的兒子多學幾門特長,鋼琴、美術、還有拉丁舞,把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折騰得像個不堪重負的小猴子。李明啟曾經問過馮老師,學這學那就是素質教育?人家國外的孩子可都是玩大的,為什麼不讓咱們的孩子也好好地玩一下?馮老師反問道,你這是在中國還是在國外?你願意讓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嗎?如果單位上、社會上的人都這樣,你能不這樣嗎?你的兒子要是這也不會那也不會,將來怎麼考大學娶老婆?李明啟知道論口才他不是馮老師的對手,也不敢承擔堅持不讓孩子學這個學那個所產生的嚴重後果,只好碰到問題繞著走,在兒子的教育問題上當甩手掌柜。

李明啟家裡有輛別克君威,是一個採訪單位半賣半送的二手車,李明啟當時以為撿了個便宜,沒想到買車容易養車難,養路費、過橋費、保險費不說,光是加油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李明啟這次算私人行動,交通問題得自己解決。本來可以把事情向馮老師說清楚的,但李明啟怕麻煩,擔心自己說明白了,馮老師反而不明白,所以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只說是外出公幹,名義上還是為了完成報社的採訪任務。還有一個原因,馮老師忙裡偷閒,剛考上駕照不久,開車的癮頭大得很,兒子這裡接那裡送,沒個車也不方便。沒辦法,李明啟只好坐大巴或打的。

李明啟按照何其樂提供的路線前進,一路上都在進行角色轉換,努力把自己當成省委書記陸海風,鉚足了勁兒揣摩陸海風的所思所想。

李明啟一開始便滿腦子的疑問,學校、監獄、幼兒園和養老院,這些地方跟一個省的GDP有關嗎?跟一個省的精神文明建設有關嗎?它們會觸動陸海風哪根隱秘的神經呢?

李明啟既不想隨便掏記者證,也不想把自己當觀光客,這就使他的身份有點不倫不類,他只能走馬觀花、道聽途說,而無法深入了解那些單位的核心信息。可是,臨行前何其樂曾經明確無誤地告訴過他,陸海風微服私訪時,也就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去那些單位時,既沒有讓當地的領導陪同,也沒有被下面的人認出來,跟他目前的處境完全一樣。

李明啟不想在所有的細節方面太依賴何其樂,覺得憑他多年在下面轉悠的經驗,完全可以做到對陸海風書記的微服私訪進行情景再現。確實,對於一個稱職的新聞工作者來說,缺少的不是新聞,而是一顆敏感的心和一雙敏銳的眼睛。李明啟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缺心眼的睜眼瞎。

李明啟這裡蕩蕩,那裡晃晃,跟的士司機聊天,加入到公園裡晨練的隊伍中,甚至去逛超市和菜市場,他窺視別人的面部表情,偷聽別人的談話,像一條魚似的,在一個個陌生的城市東遊西盪。有時候,他腦子裡也會靈光一閃,可等他回到住所,打開筆記本電腦,想用文字奮起直追,卻又一片茫然。

李明啟以前在下面出差,什麼都會被別人安排好,吃喝玩樂,都是一條龍服務。連那些地市的黨政一二把手,都不敢怠慢,把他當能夠通天的人物供著,或請他吃飯或屈尊到他下榻的賓館看望,那種感覺何等榮華尊貴。

這次的反差可就大了,因為什麼都得自己掏腰包,就沒有了那麼多講究。早餐啃麵包,中午和晚上吃盒飯,一天下來還得算一算到底花了多少錢。再說住的地方,四星級五星級是不敢住的,能找個安靜、乾淨的招待所就行。只可惜,如今這種地方還不容易找.

李明啟到另外一個城市的第一天,住的就是招待所,不料人剛進屋沒兩分鐘就來了騷擾電話,一個嗲聲嗲氣的女聲問他要不要做按摩。李明啟隨口問什麼按摩,對方反問道,先生是從火星上來的嗎?按摩都不知道呀?按摩就是打洞啦。氣得李明啟一下子把電話線給拔了。誰知牆壁不隔音,左邊是一桌麻將,稀里嘩啦,鬧了一個通宵。中間李明啟找過服務員,服務員說,對不起,您是我們的客人,他們也是我們的客人,說得李明啟再也找不到詞兒了。右邊更缺德,夜半三更突然床鋪亂響起來,還伴隨著男歡女愛的嚎叫,好像生怕鄰居不知道他們在做愛(或者叫打洞)似的。李明啟還算有點幽默感,居然聽出來那女的叫得並不真實,他稱之為「假叫床」。李明啟進而想,既然只是男女苟合,為什麼不悶騷?非要搞得那麼誇張隆重、那麼轟轟烈烈?李明啟當然很快得出了結論,小姐為什麼假叫床?因為對她來說是一種職業操守,以滿足那個付了錢的男的的需要,是受市場經濟的影響。

那天晚上李明啟一宿沒睡,由一個「假」字開始,不禁浮想聯翩,而且很快升華到了理論的高度:這個社會假東西太多了,假煙假酒假鈔假藥假章子假牌子假文憑假學歷假畫假古董假業績假政績假話假人假情假義,凡事假字當頭,你糊弄我我糊弄你,誠信缺失,道德淪喪,急功近利,害人害己。要建立和諧社會,必須從打假開始。 .

李明啟被吵得睡不了覺,乾脆爬起來寫文章。他稍一凝神,竟文思泉湧。

雖然已經很久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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