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上劍若水 第九集 義結金蘭 拈花賞劍

慕容焉如今又如何呢?

原來,他被琥珀郡主的兩名武士攜著,策騎南行了十數里的路程,來到了一座崔嵬的大山下,抬頭一看,但見山高插雲,碧木繁茂,亂石嵯峨,連天崎嶇的山道都沒有。

那兩人二話不說,下馬攜他入山,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弄到半山腰,相視哈哈大笑,竟將他扔在此地一任他自生自滅,逕自下山提馬回城了。

這裡是什麼地方,慕容焉根本不知道。但一路行來,屢屢被林木刮到,顯見這裡必生了許多樹木,上下山若是沒有熟悉的路徑,強健如兩個段國的武士者,也要費盡氣力方能攀行,更遑論眼不能視的慕容焉了。到時恐怕不被摔死也要數日才能下山,就算不被累死也會被餓死了,真不知道那個郡主是如何想的,竟想到如此的辦法來對付自己這個瞎子。

他長嘆了一聲,未料幾日前的一場拔劍救人,竟惹來了一場無妄之災。但於此他並未後悔,倒是一想到魏笑笨,不免為他擔心,不知他如今是否是否擺脫了那個琥珀郡主的魔掌。如今自己身在未知之境,頭等大事就是如何下山,但他並未因此而急躁難安,反而沉靜地想了一遍,不知是不是折騰了半天累壞了,想著想著,竟不由自主昏昏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上早有一輪明月皎然出雲,和風微對,明月清華如一泓凈水,涵養天下。突然,一顆夜星倏然劃空掠影,從天上的太微宮隕落,待那熠熠的星輝一旦及地,又倏而幻化成一個鬚髮飄拂的老者,冉冉飄到慕容焉面前,這個老者他在熟悉不過,正是他日思也想的凌重九伯伯。他幾乎有些驚異,但一觸及他和藹縹緲的笑容,所有的委屈與恐懼頓如雲煙般風拂雲淡,眼中凝溢著一泓清淚,素懷孺慕地靜望著他,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凌重九一直是那麼慈祥地笑看著他,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截樹枝,一言不發,竟灑逸地遞出一層劍花,慕容焉初是一怔,看了一會兒突然發現他舞的竟是『太微劍法』,但見他閃展騰挪,一時如弱柳扶風,行雲流水,一時又似蒼山萬重,水銀瀉地。一套劍法在他手中如棉裹鐵,剛柔兼濟。木劍所至,無不點鐵成金,流景扶搖,將九劍一百八十式演至結尾,呵氣收劍。『太微劍法』的確精妙絕倫,以前他對此劍的理解,僅限於一招一式的精妙之處,至於遐邇一體的連貫治劍,這是他自眼睛廢掉以來唯一第一次,方至今日,他才真正領悟到這套劍法的精義。

凌重九踱過來,輕輕地撫摸了他頭上的花發,一股久違的慈愛之情頓時化為一泓清淚,簌簌而下,卻聽凌重九信手低眉,笑得很輕地道:「焉兒,你很累么,很疲憊呢么,伯伯此行遠遊鳴月山良緣廣聚之鄉,見世間有人闡揚佛道兩宗,代天宣化,吾心嚮往,特來一看。孩子你身負萬鈞,乃是天意,如今尚非你我相聚之期,你尚有大業未竟,他日你若能削劍寰中,君臨天下,才無辱沒了伯伯的一片苦心,無負天下的仰望……」說著,他的身影倏忽漸漸遠去,聲音也越來越弱,漸近幾不可聞,方見他影若孤鴻,悄然飄沒於明月之下。

慕容焉突然一陣悲愴,奮力向那人影消失的月下追去,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舉足,一急之下倏然而醒,方知原來是山中一夢。雖然是夢,但卻恍如真境一般,尤其是凌重九那套劍法絕非虛假,那席語重心長的叮嚀言語,言猶在耳,切切在心,令他煦煦淚下。如今自己的臉頰濕潤微冷,顯然方才真的流過眼淚。一想到夢中的凌重九的慈顏,不免又酸涕霑頤,煦煦難斷。良久,他強抑悲愴之情,撫衿而起,四下感覺一番,卻發現天光光亮似乎暗了許多,大約應在申牌時分。

方才一夢,他心中再無一絲戒懼,反倒是凌重九所演的劍術,使他一時竟忘了身在險境,沉思其間不能自拔。本來他確不好劍,但自他身入段國,身邊的經歷每每與劍有關,有道是劍徒然是劍,操之行善則善,御之為惡則惡,其間之事,不假絲毫偏差,存乎一心,否則其惡在我,豈能將責任推在一柄冷鐵身上,脫去一身的干係。反而是凌重九精妙的劍術,以技止殺,運劍勸善,方至斯地慕容焉方真正領悟了『太微劍法』的神髓,大徹大悟了。

這套劍術一招一式確是繁複,如今他一旦拋開路數,觀其全貌,不外一個『仁』字,至於其間的攻守變化,乃是提、撩、刺、格、斬、旋的連貫組合,或兩或三,或正反或疊復,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可謂洋洋大觀。而每劍二十式又有其規律可循,如此一想,他的思路頓時豁然開朗,一套劍法去肉留骨,大真頓現,慕容焉頓時發現凌前輩在用這套劍法在用真意揮灑一個『仁』字,但又似意猶未盡,想來可能是因為凌重九當日創練此套劍法時,嫌之太繁有所捨棄,以至於晚輩後學難免有管窺之限。如今他一旦劍的原理上徹視『太微劍法』,再無絲毫阻礙,這一所得幾乎令他歡呼雀躍,不能自持,一時興起,從地上摸到一截斷木,就在當地揮舞起來,但奇怪的是,他體質本就孱弱,這次一直運了百式仍未覺得累,甚至眼睛也舒服了許多,當下心中訝異,孰不知萬物循道而生乃天下至理,一切事物接近本源,都是順合自然天性,深契天機,豈止令人舒暢而已!

一時間,慕容焉揮將起來絲毫不能竭抑,時而低首沉思,時而揮舞一時,又或搖頭嘆息,或欣然而喜,自申至酉,從無間斷,不知如醉,若狂若痴,又若得若失,一套劍法數百式在他手中演了數遍,用心演了數遍,但仍覺不能至於圓通大境,以盡其極,遂將其一百八十劍反覆斧斫,精添細減以至重整,最後只勝下一招九勢,而每式又可攻可守,進退有據,極盡精妙變化之能事,直至忘無可忘,一套繁複精妙絕倫的劍法簡若削竹,妙同霄漢,直至熟稔已極,方喜然棄劍,個中所得,妙不可言,又豈是無智之人所能領悟的到的。

他一時只顧著悟劍,卻不知天光稀漸,原來這刻金烏已墜,妙月東升。方知一時興起,渾然不知身在山中,尚在險境,而且折騰了半日,肚子早不爭氣,但一時想到自己擅改了凌重九伯伯的劍法,頓時心中黯然,遂遙空對月長稽,久久未能平靜,對月祝道:「凌伯伯,焉兒得你夢中示劍,雖目盲卻有所得,晚輩無狀,昔日緣分淺薄,未得趨承教益,今日又將『太微劍法』重塑再造,只剩一劍,實在罪甚,他日若能以此而行大道,皆為先伯惠賜所至,焉兒惟死不能相忘!」言畢,稽首再三,拜畢方起。

這時天光已然不早,若是再不下山,待到餓得精疲力竭之時,縱是有心下山恐怕也難以如願了。一念及此,他操了一截斷木探路下山,如履薄冰,蹣跚下移,但因為山勢崎嶇,探出很遠方能前進一步,而且又要循坡緩下,如此一來,耽誤了他很多功夫,故而行動緩慢,即便如此,他卻心中毫無畏懼,正所謂積少成多,只要想下走,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下山,所差者只是時間的長短而已。

待略行些時候,他實在累得不輕,摸索著探到一方大石,很是寬大,但下倚石而卧,就待休息片刻。這刻月光如水,山中嵐靄起伏,有些微冷,慕容焉無意間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摻在山嵐之中從下面飄散上來,若有若無。

「是蘭花的味道。」他嗅得出這中熟悉的味道,當日他在『松居』時,那裡也曾有過蘭花,如今突然在這緲無人跡的深山之中聞到這種味道,他幾乎能想到縹緲的嵐靄中她婷婷玉立的嬌靨,也可能有一隻彩蝶,正依依不捨的繞著她,蓬蓬而飛呢。

蘭很少會生在石隙,那花香來處既然生蘭,自然山勢平緩,定然不似嵯峨的山道那麼難行。想到了這一點,他頓時精神一震,早恢複了三分氣力,逕自起身,摸索著循香而行,果然不出所料,此行緩和了許多,剩了他不少的力氣。片刻,那股香味愈來愈加清幽了,他伸手正觸摸到一株蘭花,但他瞬即又停下了手,生怕一不小心折損了她。他立在花前傾鼻嗅了一會兒,淡然一笑,逕自穿花而過。

世間之事、之緣往往如斯,蘭花雖美,但此生能得一遇,已是幸莫大焉,再暇人為多求已墜貪妄,脫俗如慕容焉者遇花越花,逕往下走,行了不遠,竟又嗅到一股花香,細細聞之,卻又是空山幽蘭。他心動不已,一路循香兼進,竟先後遇到了數十株。行著行著,愈覺山路和緩,探行起來容易很多,恍然間,不知不覺竟行了一兩個時辰的光景,此時感覺山路已無大坡,顯見業已接近了地面。

一念及此,他頓時信心大增,稍稍休息一會兒,便又繼續行走,直到亥子之交方真正地下山,一腳踏上了平地。方至此刻,他長長吁了口氣,逃出生天的感覺,如同穹空一朗,萬里無雲。如今他性命無虞,想起那救了自己的蘭花,心中感激莫名,然而奇怪的是,這刻他重又嗅到一股蘭香。而如今這襲蘭香與路上的又自不同,她不但有蘭香的清幽自然,更有一種神秘的吸引。除此之外,尚有一陣潺潺的水聲,他傾鼻嗅了一回,竟不由自主地循香過去,發現那水聲和花香竟同出一處。不到片晌之功,前面芳林一折,竟出現了一方石池,月下正有一條清冽的泉水積注成了一泓活水,清澈見底,時時更新。而他鼻中的馨香竟出於此處,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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