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匣里龍吟 第三集 飛箭摘花 五大狼主

夜,沉寂而冷靜。

凄冷的北風吹到覆雪的數枝上,積雪簌簌作響,紛紛化為塵煙碎粉,隨風揚下,幽遠的林中不時傳來樹榦的呻吟,天籟的嗚咽聲。但樹屋那道厚厚的木門,嚴嚴實實地將寒冷拒之門外,只留下屋內一盞青燈,一堆碳火,一室溫暖。

秀焉怕那幾隻羊寒冷,在此屋碳火旁為它們墊了許多柔軟的乾草,既可卧又能吃,那四隻樣俱昏昏沉沉,欲睡無睡。這刻凌重九還在昏睡,為他準備的淡菘湯早冷半晌,秀焉看他睡得沉重,沒叫起他。這刻正重在火上用瓦甑溫熱。而他自己,則拿了一卷古籍,正津津有味地在燈下卧草而讀。

突然,凌重九鼻息沉沉地哼了幾聲,似是沉如夢魘之中不能動彈,頭腦清醒卻又醒不過來似的。秀焉忙釋卷行了過去,輕輕地推了他一下。凌重九經外力一助,馬上睜眼醒了過來,拿左手撐榻就要坐去,不想他突然一個趔趄,幾乎跌到榻上,這時才記起自己的左臂業已斷去。巨痛之下,秀焉忙將枕墊墊到他腰下,使他斜倚著。凌重九初從夢魘中醒來,精神好了很多,但身體依然很虛弱,雙眼紅紅的。他倚好身體,嘆了口氣,繼而轉問秀焉道:「孩子,你為何不睡,你也累了一天一夜了。」

秀焉揚了揚手中書卷,疲倦地笑了笑,道:「我有書卷遣懷,凌伯伯不用擔心。」言間匆匆從那火上取下瓦甑,將熱好的菜湯盛了一碗過來,遞與凌重九道:「凌伯伯,你不是說你喜歡喝湯么,這裡就青菜多,這是在那邊雪庫中存的菘菜、菰菜做的湯羹,你儘管多喝些,我已喝了三碗了。」

凌重九慈祥地笑了笑,接過稱熱慢慢地喝了起來。說來此湯雖儘是青菜,卻極美味。或許是他餓了的緣故也說不定,凌重九一口氣就喝了兩碗,到了第三碗,早已頭上冒煙兒了。他執碗暖著手,和藹地問道:「孩子,如今我只知道你叫焉,但這是個充滿疑問的名字,焉是不知如何的意思,看來你的父親在給你取名時一定心中有所猶豫,卻不知你為何一個人住在這幽林之中,你的父母呢?」

秀焉聞言,又勾起了他的傷心事,臉現泫然欲泣之色,緩道了自己的身世。凌重九聽過一遍,對眼前這個孩子愈加同情憐愛,想自己終身坎凜、孤苦一生,到如今尚未有家室,更遑論妻子兒女了,老來遲暮難免有思兒之心。如今自己罹病至篤,秀焉就如親子侄般殷殷服侍。兩人一個為父母所棄,一個老來無依,此時儼然如骨肉之親一般相互依靠。凌重九釋碗將小秀焉摟在懷裡,心中不期生起了舐犢之情。一雙老眼中凝著一泓濁淚。半晌,凌重九凝望著她,目光中愛憐橫溢,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道:「孩子,你也累壞了吧,快去睡會兒吧,伯伯自己能應得來。」

秀焉也不知是久未有人如此關懷,哪裡肯去睡覺。只拉住凌重九的一隻大手,說道:「我一點也不累,再過一天不睡也沒事。」這刻也不知是不是他們說話吵醒了幾隻綿羊,有兩隻小點的逕跑過來添小秀焉的手,弄得他直想笑。

凌重九見狀,純誠地笑了,接著道:「對了,孩子你父親當初如何會選在這裡住下的?」

秀焉聞言停了與它們的玩耍,精神一震,說道:「這件事說起來還有個勇敢的故事呢……」接著,他娓娓道來,講出了一段往事。

原來,關於這棵大樹,有個令人振奮的故事,卻說十年前這片森林草原中有一條碗口粗、紅頭綠尾的惡蟒,經常出沒於附近的部落,方圓十里因此而損失的牛羊不計其數,當時慕容部的很多勇士曾嘗試圍殺它,但結果換來的確是勇士一個一個的失去。直到有一天,那條惡蟒又到附近一牧戶兄弟的家裡偷食牛羊,結果被老大屈蒙發現,他大喊一聲,提著一把長刀和弟弟煒逡追了出去。也不知是因為做賊心虛,還是畏懼兄弟二人的勇敢,那條惡蟒一溜煙向這棵古樹跑來,後面的兩兄弟緊緊的追到樹下,看到那巨蟒正鑽到樹洞里去,那煒逡上前一把拖住那惡蟒的尾巴緊緊的不放,而那條惡蟒也使勁的往裡面鑽,兩個相持不下,屈蒙一刀刺進了樹洞,將惡蟒釘死在了枯樹上。自此,方圓數里再無禍患了。而屈蒙正是欺負秀焉的那個孩子——屈雲的父親。自此之後,屈蒙與煒逡兄弟二人成了部中人人尊敬的勇士。但沒過多久,強健的煒逡在一場大雨後就病死了,因鮮卑人敬蛇也懼蛇,都以為是蛇的鬼魂駕雨來索命,自那一後,附近的部人很少再來這個地方。

秀焉看凌重九幾乎聽入了神,突然象個小大人笑道:「但子不語怪力亂神,我父親從來不信這些,他說這裡幽靜人又少,於是將這棵巨樹的樹洞闊大並清理乾淨,在裡面放置了四書五經、冊藏典籍,就在這裡騎馬牧羊,教我讀書……」言間似有回到了過去,怔怔地陷入了憧憬之中。

凌重九也陷入了故事之中,頓時屋內靜了下來。

那兩隻羊又回到草堆上睡去了,暖室內只剩下那盞燈,毫無修止地跳動著,嘲笑著不得其門而入的寒風……

幾日之後,凌重九的病似乎好了一些,但他的身體依然很虛弱。秀焉早將那柄黝木長劍取回,自己獨自想了半晌,心道凌重九如今大病雖祛,但仍須好好條補將養,乃是苦於無肉來用。一念及此,他心中復又一陣難過,看來要想凌重九治理痊癒,非得再殺一頭羊,但又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這日晚間過了戌牌時分,秀焉方堪堪扶凌重九歇下,慕容干虞忽然從林中繞出,匆匆地前來探看,並帶來了不少烤熟的馬肉、鹿肉和一袋埃拉酒。秀焉見之心中一喜,鹿肉於身體乃是大補,如今凌重九正需要以之悉心調補,當下也不多說,徑自悉數收下。直教得慕容干虞暗地裡訝異了半晌,心道此子果然非俗,前些日我令岱兒如何與他都執拗不收,想不到今日事關他人卻收得如此爽利。看來早些時他並非是心強顧面,必是真的不想依靠他人。一念及此,復又倏地想起那孩子尚在孩提之時,一日慕容干虞正遇他在草原上幫著慕容岱牧馬放羊,見他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口中背誦孝經,眼睛數群羊的數目,腳下卻畫了八卦圖出來,這件事令他瞠目結舌了許久,心中之震驚實是莫可名狀,當時小秀焉目若懸珠,齒如編貝,如天上的脩日朗月,慕容干虞那時已然斷定此子將來必是命世之器,將致高名。如今觀這孩子明慧若神,無事不大義錚然,行止有度,有時就算大人也難及他,心下對他逾加親厚。他先看了凌重九的傷勢,見業已無什大礙,放心了許多,接著又問了些病情,但並不詢問他的身份,又溫言安慰了秀焉幾句,並囑他無事盡量少出林子,避些時候再說,秀焉點頭稱是。慕容干虞見諸事安排妥當,徑回乞郢去了。

「那個倒蛋的慕容岱這次竟未跟來,真是難得。」

一想到此,小秀焉自己也不禁莞爾。抬頭看天色已然過了子時,遂取了慕容干虞送來的肉食,輕輕地行過鼻息沉沉的凌重九,為他準備吃食不說。卻說時光易過,展瞬間不覺又過了數日,如縷不絕的雪勢漸漸轉小,最後幾乎細若微塵遊絲一樣,若有若無了。不到半日,但見天霽雪消,日烘寒色,天氣轉暖了許多。

凌重九經過秀焉這幾日解衣推食的悉心照料,不覺汗出病減。又經幾回鹿肉湯的調補,漸漸將息,這日竟然大轉,站立行走如常,這件事實在令秀焉開心不已。午後,秀焉為凌重九溫過兩杯馬奶釀就的埃拉酒,忽見小屋外雪色瓊純可愛,又恐凌重九躺久了憋悶,當下將兩把木椅搬至冰潭前,扶他坐下賞雪。凌重九見拗他不過,只得依言而行。二人扶椅坐下,但見四下的雪林如一方天井,向上划出了一片如洗濯過的天空,「天井」內冬日煦暖,白雪遍地,寬敞的空地中僅有幾株竹梅,這刻大雪冠蓋,但見綠竹垂梢,紅梅放蕊,瘦骨似鐵,含香半吐,煞是好看。

秀焉遞與凌重九一杯埃拉酒,臉懷稚氣地問道:「凌伯伯,有件事我想請教你,但又……」

凌重九見他躊躇,接過那杯埃拉酒飲了一口,一副和藹長者的模樣,親切笑道:「孩子,你有什麼事儘管說。」

秀焉受他鼓勵,當下繼續道:「當日我第一次遇見凌伯伯時,凌伯伯你雖然除了那六個人,但難保那群代國的高手去而復反,凌伯伯你竟為何一點也不擔心?」

凌重九聞言而笑,毫不為意地拂髯說道:「孩子你多慮了……」他喝了口暖酒遞與秀焉喝,卻見他正訝異不解地怔怔看著自己,拈鬚而笑,接著解釋道:「那日我們所見的那個代國人叫拓拔六修,乃是代國國君猗盧的長子,是代國的右賢王。半年前幽州都督、晉國大司空王浚揮軍襲擊代國,六修必是趁此進兵幽州之機,繞道段國,暗中向段國國君、遼西公段疾陸眷求助……」言間以手示意秀焉喝口熱酒暖暖身子,秀焉聽得入神,半晌方解其意,忙匆匆喝了一口,擦了嘴奇怪地問道:「他向段疾陸眷求助什麼?」

凌重九笑笑接著說道:「代王猗盧膝下多子,六修雖為長子,但猗盧卻獨愛他的小兒子拓拔比延,早有將王位傳他之意。六修此人早有異心,但又苦於實力不足,難以成事,所以他故意繞遠途從段國經過,暗下必是向段國國君疾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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