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匣里龍吟 第二集 雪飛梨花 刀馬嚴令

雪飛梨花入雲際,千里無渡竟絕塵。

廣寒宮下瓊風渡,十里嘯吟只一人。

這首小詩雖短短不逾四言,卻道盡了深冬雪中的燕國。

燕代之地僻居九州之北,於天相三垣之中乃屬尾箕分野,此地非但有一視萬里的茫茫草原,鶴猿難渡的暮雪千山,更有滔滔千里的大河。其北的混同江與東南的長白山,被燕國、扶餘國與高句麗國的百姓敬為「白山黑水」。黑水之外,復有一條雪浪濤天的滾滾江流東逝迂迴,自昌黎棘城而下,棄北向南,如一柄斬天斷地的長劍,上絕雲天,下決地紀,一劍刺入北海腹中。

它,就是大遼水。

如今時值隆冬苦寒,放眼燕國萬里江山,綿亘遼闊的莽原平鋪無垠,坐致萬里,其間堆積瓊花,鋪陳柳絮,所觸所見儘是零珠碎玉,雪飛梨花。

故老相傳,雪之為物,精化於天,據傳乃為三位仙人掌管,即姑射真人、周瓊姬與董雙成。周瓊姬掌管芙蓉城,董雙成掌管聚雪的琉璃凈瓶;而姑射真人手執黃金箸。每遇朔風南渡,彤雲密布之際,姑射真人便以箸擊瓶,敲出一片飛雪,降至人間便積瑞雪一尺。當日紫府真人筵請群仙,結果姑射真人、董雙成筵飲成醉,適逢北寒玉女宋聯涓,玉腕調弦,輕挑漫剔,高奏九氣之璈,神林玉女賈屈庭吹風唳之簫,紫府真人一時興之所致,就待要執了金箸敲著琉璃凈瓶和上一曲,誰知卻一箸敲破了琉璃凈瓶,一時雪飛梨花,傾瓶而出,頓時人間降下大雪。

如今南至幽州,北迄燕國代郡,一經彤雲朔雪的渡化,舉目所觸儘是瓊白一色,雖行數十里也往往只一人而已。想是此時董雙成的琉璃凈瓶尚未修補完畢,方至朔風嗚咽,寒氣四塞,蒼茫的大地如撕棉扯絮般,紛紛揚揚地漫空飛舞著鵝掌大的雪花。縱目四覽,白色穹窿之下卻未見一道人影。人影雖無,但萬裡層雲飛卷,混天一色之中,千里無渡,萬徑塵絕。曠然寂寂之下,十丈雪地之中,卻悄然若息地立著一尊雪人,一尊小小的雪人。透過鱗鱗的雪凍遠遠望去,那尊小小的雪人,恍如滄海之一粟,長空之一塵,令人益覺天地四塞之浩莽,晦空飛雪之湮然。一時天若然是地。地,又恍然共天。似乎整個宇宙俱成了一片純白刺眼的混沌。

※※※

驀地,那尊小小的雪人竟抖動了一下,似已結凍而喀然作聲的身上「嘩!」的落下了一層厚厚的浮雪。那片抖去凝雪的地方,竟露出了一截黑色棉衣。驚異同俱之下,仔細瞧看,咦,原來那原本以為乃是人為堆就的『雪人』竟非真是雪人,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穿著衣服、呵氣成霜、口吐白氣的活生生的小人。

那小雪人木然地抬起麻痹的小手,捂在嘴上哈了口白氣,一舉一動、舉手投足間不難想見,這小雪人真是名副其實的小人兒。看他舉止不脫稚氣,顯然還是個孩子,一個再大也不會超過十四歲的孩子。他顫顫的雙手,經口中熱氣一烘,頓時好象是解凍了似的,但繼而又開始感到陣陣更為揪心的刺痛。那張凍得發紅的瘦瘦的小臉上一雙清秀的眼睛輪了一輪,倏忽間凝著一股吃力的堅毅。

小雪人輕抬業已麻木的頭顱,看了看灰朦朦的天空,又一臉期待地翹首南望,似是傾心期冀些著什麼。按常理說,如今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莫不家家掩扉,戶戶圍爐。一個年幼的孩子本當伏在慈親的懷中,仰起小臉傾聽他們的呵愛與關懷,但不曉得他為何卻籍風枕雪、獨立寒朔。看他戚心重重翹首遠方,似有所待,只有那連綿的白雪,簌然惠臨到他的頭上,臉頰上,輕輕地撫慰著這個堅毅勇敢的孩子。

一刻、兩刻……

那孩子自適才一動,就再也未動了一下,似是又成了雪人,只有那雙堅毅的眼睛,依稀翕動著投向天幕低垂的遠處。漫天的風雪如絮團一般,大團大團地朝下落,風穿天籟的咽鳴聲時如鬼哭狼嚎,時如萬馬奔騰,時而又如戈戟交鳴。冰冷的雪沫在朔風的驅趕下飛灑飄蕩,如碎粉揚沙般吹入眼睛,使人慾睜無力。但耳的聽力,卻將人帶到了千軍萬馬酣戰撕拼的古戰場中。

這時……

飛絞連綿的雪片中,緩緩地駛來一輛綴滿銀花,浮雪滿蓬的雙輪馬車,結實的松木車廂四緣結著厚厚的冰凌,前面卷垂下一張厚厚的簾幔,將廂內與外面的大雪嚴實地隔成了兩個截然的世界。車輪過處,松厚的積雪發出咯吱吱的響聲,拌著時嘯時斷的朔風,緩緩而行。待那馬車行得稍近,方見為首駕車之人,佝僂著身子,持韁策馬,但見此人混身裹著件羊皮厚襖,頭上戴了頂棉帽,面罩棉巾,觀遍全身卻始終看不清面貌,那人上下只露出一雙腳紋堆壘的老眼,但卻舉止緩瑟難禁,儼然是一垂垂老者。

馬車漸行漸近,駕車之人似乎也看到了那會動的『雪人』,驚奇地咦了一聲,輕輕將手一抖,韁繩上凝聚的飛雪頓時「啪!」地一聲疾射四散,那御者復又輕輕羈勒,馬車緩緩的停了下來。嚴嚴實實的罩巾後那雙老眼神光一閃而逝,警覺地打量了那雪人一眼,當他看清竟是個孩子,似是釋去了千斤重負般的警戒,輕輕吁了口氣,但接著復又感到驚奇。思忖間正待拎韁行去,車廂內突然傳來了一個清脆而果斷的聲音,聽起來象是個孩子,但那份沉決卻有絕非一個孩子的聲音,但聽那人道:「什麼事?」

御夫聞言,望了那『雪人』一眼,恭聲應道:「少主,前面有個人。」

車中那個聲音幼稚,顯然是個小孩,但卻出奇地果決,乾淨利索,毫無滯礙,這刻那聲音又道:「人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哪知這人略一停頓,頗似孩子一般,突然又好奇地問道:「是什麼人?」

御夫道:「是個小孩。」

但聞那人輕「哦」一聲,前面窗幔的倏然微啟,頓時一股冷風貫進廂中,嗚嗚地響。這刻幔後卻露出半邊圓圓的、紅僕僕粉妝玉琢般小孩的臉頰,看他相貌絕對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但他的眼神沉靜異常,遠非尋常孩子可比,顧盼之間亦不失天真稚氣。但見他貂鼠暖耳,狐尾護頸,身穿貂裘暖衣,輕吐了口白氣,註定了那位老者。那御夫拉開了面巾,露出了一張兩鬢斑斑、一板滄桑的面孔,他搓了搓雙手,恭敬地向前一指道:「少主,你看——」

那少年抬頭循向望去,正見那個全身儘是浮雪,一動不動的小雪人。這時那雪人臉頰已凍得發青,雙手顫顫,但卻完全能看得出他是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年紀當與『雪人』在伯仲之間。少年人本就容易親近,更何況見到被凍得如此模樣的同齡之人,難免有惻隱之心,此人雖少年老成,亦不失純誠,當下不顧寒意逼人,攏簾跳下馬車,踏著咯吱咯吱的積雪走了過來,這刻那老者也急急跟了過來。

那貂裘少年行到那『雪人』切近,駐了腳步,打量了那小雪人一回,臉溢稚氣,沉靜之中透著關切,問道:「你是誰啊,這麼冷怎麼站在這裡?」

一身飛雪的小孩雙眼輪了一輪,看了看他,看他竟與自己年紀相仿,頓時眼中泛起了感激和親近的目光,顫顫的答道:「我在等我的爹!」

駕車老人聽他聲音顫抖,幾不成聲,頓時心生憐憫之心,輕輕為他拍落頭頂的浮雪,不意積雪退落,那孩子竟露出一頭黑白相間的亂髮,一張如白紙一般臉上,不但沒有血色,並帶些青黑之氣。那少年與駕車老人頗為驚異,繼而益加憐憫,親切的問道:「孩子,你爹去哪裡了,怎麼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裡?」

那少年仰起小臉,嚴肅的答道:「我爹不是丟下我,他是去找我娘了。」

駕車老人看了那少年一眼,嘆了口氣道:「孩子,你爹有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少年低頭斂眉,想了一下,道:「沒有。」

駕車老人心中又是一喟,蹲下身拉住少年一雙冰涼的小手,這小孩頓時感到一股暖流從那老人的手掌傳來,頓時奇怪地瞪大了眼睛,哆嗦著嘴唇,囁嚅著道:「你……你的手很暖和,怎麼……」

老人憐惜地望他一眼,問道:「孩子,你看這天兒冷得緊,待天放晴了再等你爹不遲,告訴我你家在哪裡,我們送你回家好么?」

少年望了望北面,道:「我……我家在前面的五十里秀,我是乞郢部的。」

圓臉少年聞言,高興地道:「這麼說你是慕容的人了,我家在京都棘城,前些天到玄莬郡乘雪狩獵,今天我看雪下得大,就趕著回棘城……」少年微微一頓,仰臉續道:「我叫慕容元真,你呢?」

少年看了看他一身光鮮的胡服犀帶,革囊佩玉,恭敬地道:「我叫焉,因為是部中貧民,所以不能用『慕容』這個姓,所以叫我焉行了,你一定是部中的貴族了?」

慕容元真靜深矗顧,點了點頭,道:「今天在這裡遇到你,好象我們以前很久就認識一樣,以前我從未見過你,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一言及此,他入懷取出一個手拉手的石偶,但見這石偶青中透紅,上面雕的兩個人頭帶黑漆籠冠,身穿翻領袍服的人,看來它們都是名士打扮,相援其手,似是指點江山,敘談契闊,神態逼真已極,不但眉眼口鼻耳樣樣具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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