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新任命的東區法院代理院長不是叢林,也不是另外兩個曾經參與競爭的人,是從西區法院調去的一個常務副院長。張仲平是無意中從市中院司法技術室彭主任嘴裡聽到這個消息的,他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

張仲平和彭主任分手以後馬上給叢林打了個電話,叢林說:「這已經是舊聞了,早兩天我就知道了。」張仲平說:「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叢林說:「告訴你有用嗎?真調過去了,我還可以找幾個朋友聚一聚。現在被淘汰出局了,還聚什麼?是聽我罵娘還是聽我吐苦水?」張仲平說:「那我們倆見個面吧。」叢林說:「行呀,不過還得等兩天,這會兒我在深圳出差哩。」

三天以後張仲平和叢林碰了面,叢林沒帶小曹,張仲平也沒有帶曾真。他們沒有去酒家茶樓,而是開著車順著香水河跑了很遠,一直開到了沒有水泥路、柏油路的地方。

張仲平說:「怎麼會這樣?」叢林說:「為什麼不能這樣?官場如商場,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張仲平說:「多少也還是有點意外。西區那個常務副院長有什麼背景沒有?」叢林說:「你怎麼問這麼弱智的問題?我如果過去了,還只是平級調動,他不一樣,算升了半級,你說他有背景沒有?」

張仲平說:「你呢?你的事有人給你一個解釋沒有?」

叢林說:「你要什麼解釋?誰會給你解釋?你知道嗎?有人告了我的狀,就是你做拍賣的那樁案子,勝利大廈在建工程,說我判案時運用法律不當,反應到了市人大和省人大。」

張仲平說:「那個案子不是早就結案了嗎?」叢林說:「是呀,問題是查來查去根本就沒有查出什麼問題。」

張仲平無話可說了,這種事,官場上有,商場上也有,他們都是四十好幾歲的人了,沒有什麼想不到的。張仲平嘆了一口氣,順手在叢林肩膀上拍了拍。

叢林說:「我早就想通了,如果能過去當個頭兒,施展拳腳的餘地可能會大一點。現在怎麼辦?只能認了。仲平你不用安慰我,真的,用不著的。」

張仲平把車停在江堤上。今年的洪水不是很大,抬眼望去,不遠的地方一座新的索拉橋的橋墩像幾根巨大的腿柱子似地的站立在滾滾東去的香水河當中。河水黃黃的,河邊泛著茅草和一些殘枝敗葉。張仲平從腳下撿起一塊鵝卵石,胳膊一掄把它拋到了江里,鵝卵石几乎沒有濺起什麼水花就沉到河水裡去了。

叢林笑了笑,說:「別閃了自己的腰。」張仲平拍拍手上的泥沙,也笑了,說:「我也就是為你感到有點遺憾。論條件,你是最好的。」叢林說:「法官當久了,把什麼都看透了。你想呀,審判案子的時候,你不得一會兒站在原告的立場考慮問題,一會兒站在被告的立場考慮問題?什麼事情都有他的道理。你抱了一個希望,你為此儘力了,也就夠了。」張仲平說:「那結果呢?」叢林說:「結果不是哪一個人或哪一種力量能夠單方面左右得了的。再說了,有些事情是要講結果,比如說你們商人做生意,我們法官審案子,沒有結果怎麼行?可是,有些事情卻可以忽略結果而偏重於過程,比如說談戀愛。你在這方面經驗最豐富,想一想是不是這麼一回事?你女朋友那麼多,每個人都找你要個結果,你受得了?你給得了?還不把你五馬分屍了?」張仲平說:「你這個說法不科學,有時候沒有結果也是一種結果,叫無言的結局。」叢林說:「所以說,重要的就是現在,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再想也沒有用。將來的還沒有來,想多了沒有用。只有現在,才值得珍惜。」張仲平說:「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叢林說:「第一,不會投河自盡;第二,生活還得繼續。」張仲平說:「你這話等於什麼都沒說。」叢林說:「這麼多年了,你還不了解我嗎?我這個人做事一向是這樣的,存希望但不抱幻想。希望是什麼?希望就是人生的意義。人生本來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們每個人有了希望才賦予了它意義。最大的希望是人生的大目標,就像公交車的終點站。小的希望是人生階段性的目標,就像公交車的一個一個小站。沒有大的希望,人不知道何去何從。沒有小的希望,人不知道該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上車下車。但是,所有的希望都能實現嗎?那不可能。人的一生中如果有一萬個小的希望,那麼百分之九十的人只能夠實現其中的一千個,還有九千個會落空,這就是芸芸眾生。但即使最偉大的英雄、最成功的人士,也不能實現全部的希望,因為生活不是為哪一個人準備的生日蛋糕,生活中每時每刻都存在著跟你的目標不一致的力量,這股力量看不見摸不著,有時候明目張胆地跟你對著干,有時候又以跟你最親密無間的方式出現,可是卻有可能在最關鍵的時刻幫你的倒忙。你的兩隻手是你的吧,你能夠隨意控制它們嗎?大多數情況下是可以的,但如果你中風了,偏癱了,它就不聽你的指揮了。就是在你能控制自己雙手的情況下,它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剛才不是嗎?你用盡了你的力氣你也只能把那塊鵝卵石扔到江邊,不過二十米,你不可能把它扔到河中央去,你更不可能扔過河去。還有那些枯枝敗葉,它們在土地上、樹榦上生長時也是欣欣向榮的,也是婀娜多姿的,可是風來了雨來了,它們就控制不了自己了,就不得不淪落成河裡的飄浮物隨波逐流了,這就是它們的命運,也是大多數人的命運。」張仲平笑了,說:「沒想到咱們的大法官還是個哲學家,說出這麼一番有哲理的話來。」叢林說:「這也就是人生的一種感悟而已。我還沒有說完,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你就千萬不能把自己太當一回事,你不把自己當一回事,也就沒有東西能夠打敗你了。」張仲平說:「問題是人有時候就是忍不住要把自己當回事,而且,別人也把你當一回事,弄得你自己覺得像個人物似的,怎麼辦?」叢林說:「怎麼辦?到江邊扔石頭玩吧。我們每個人背上都有一個無形的包袱,裡面裝著所謂的理想呀,目標呀,責任心呀,道德感呀,各種各樣的慾望呀,私心雜念呀等等之類的東西,這個看不見的包袱是彈性的,你可以不斷地往裡面塞東西,你也可以不斷地從裡面把東西掏出來扔掉。為什麼有些人被壓死了,或者被壓成了駝背,有些人仍然腰板挺直成了錚錚漢子?就是因為每個人往背上的包袱塞的東西,和從包袱里掏出來扔掉的東西截然不同。什麼叫拿得起放得下?其實就是給自己找台階。這個台階讓你上的時候你就可以上,讓你下的時候,你就得下。還記得我的前妻嗎?如花似玉的一個人,你知道我有多愛她多寵她,剛結婚的那陣子,我是暗自發了誓的,就是為她活為她死。結果怎麼樣?卻出了那種事。當時我真的差點拿把刀把那一對姦夫淫婦給宰了。可是現在想起來怎麼樣?覺得自己當初的想法真是幼稚。所以仲平呀,我是不用你替我擔心的,我根本沒有把它當一回事,真的。」張仲平說:「那就好,那就好。」

叢林說:「不過話說回來,當院長的希望落空了,還得有新的希望來填空、來補充。你不打電話給我,我也會打電話給你。你是知道的,小曹一直吵著要跟我結婚。我也談過幾個女朋友了,挑來挑去的也差不多。小曹也還可以,這樣拖著也不是一回事,所以我們準備把事情給辦了。」張仲平說:「好事好事,準備什麼時候辦?」叢林說:「國慶節前後吧。我說的還不是這事。我想讓小曹把幼兒園的事給辭了,辦個酒家。」張仲平說:「開飯店?很辛苦的一個行當,小曹行不行呀?」叢林說::「我一直下不了決心就是考慮這個問題。小曹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什麼苦,開飯店起早貪黑的,怕她吃不消。這次院長沒當上,倒促使我下了這方面的決心,跟小曹一說,她的興趣還挺大。」張仲平說:「那就行了嘛,開酒家最主要的是要有人捧場,要有回頭客,說來說去吃的也是關係飯。只要味道不是太差勁,價格不是太離譜,要虧本也是很難的。你放心,只要你的酒家檔次還上得去,我那小公司每年上百萬的招待費,在你那裡花個三分之一二分之一是沒有問題的。」叢林說:「要不你乾脆就入點股算了?」張仲平說:「入股就算了。都說親兄弟明算賬,可是真要那一步,就沒意思了,鬧得最後好合好散的都難。」叢林說:「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主要是管理制度能不能健全和落實,如果把該說的話事先說清楚了,先定好了遊戲規則,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我主要是怕小曹撐不起來,我自己又不太好出面。」張仲平說:「問題是我這邊也沒有精力。」叢林說:「拍賣業務把你的眼光做高了。是不是嫌開酒家的錢來得太少、太慢?看不上眼。」張仲平說:「那倒不是。有個事情我不知道跟你說過沒有,曾真早就把電視台的職給辭了,一心想當專職太太,上次打牌回去你不知道,鬧得可大了,差點讓唐雯知道。最近人倒是乖了,也不怎麼使小性子了,又搞得我心裡反而覺得對不起人家。你的飯店我要是入了股,唐雯會不知道?會不會插一手?曾真閑著沒事,她要是也想管管,我讓不讓?還沒開張,就會因為我而關係複雜起來,你想這會是幹事的樣子嗎?」叢林說:「你這麼一說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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