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熱閭 第六十五章

阿馬瑞爾於一四○○時之前幾分鐘抵達,一面走一面謹慎地環顧四周。他的頭髮相當整潔,濃密的八字鬍經過梳理,兩端微微向上翹起,身上的短衫白得驚人。他的確有一股味道,不過那是一種水果香味,無疑是由於香水用得有點過度。此外,他隨身帶了一個袋子。

謝頓早就等在外面。他和鐸絲分別拉著阿烏瑞爾的手臂,三人迅速走向升降機。到了正確的樓層之後,他們穿過公寓中其他房間,直奔謝頓的卧房。

阿馬瑞爾卑躬地低聲說道:「沒有人在家,啊?」

「每個人都在忙。」謝頓中肯地說。然後他指了指房間中唯一的椅子,那其實是個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坐墊。

「不,」阿馬瑞爾說,「我不需要那個,你們兩人隨便哪位用吧。」他以優雅的動作蹲坐到地板上。

鐸絲模仿著那個動作,坐到謝頓那個坐墊的旁邊。謝頓坐下的姿勢十分笨拙,不得不伸手幫忙,而且雙腿怎麼擱都不對勁。

謝頓說:「好啦,年輕人,你為什麼想要見我?」

「因為你是一位數學家,是我見過的第一位數學家——近距離,我甚至能碰到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數學家摸起來跟其他人一樣。」

「對我而言可不一樣,謝……謝……謝頓博士?」

「那正是我的名字。」

阿馬瑞爾看來很高興:「我終於想起來了。你可知道,謝頓博士,我也想成為一位數學家。」

「很好。是什麼阻止了你?」

阿馬瑞爾突然皺起眉頭:「你真的想知道嗎?」

「是的,我很想知道。我猜想一定有什麼阻止了你。」

「阻止我的就是我是個達爾人,是個達爾的熱閭工。我沒錢接受教育,也賺不到足夠的信用點受教育——我是指真正的教育。他們教我的只不過是閱讀、計算,以及怎樣使用計算機,然後我就足以當個熱閭工。但是我要學更多的東西,所以我一直在自修。」

「就某方面而言,那是最好的教育方式。你是怎麼做的?」

「我認識一名圖書館員,她樂意幫我。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婦人,教導我如何使用計算機學習數學。她還建了一個軟體系統,讓我能和其他圖書館聯線。我總是在假日以及早晨下工後到那兒去。有時她會把我鎖在她私人的房間,這樣我就不會被其他人打擾,她也會在圖書館關閉時讓我進來。她自己完全不懂數學,但她盡一切力量幫助我。她有些年紀了,是個寡婦。也許她把我當成兒子之類看待,她自己沒有子女。」

(也許,謝頓突然想到,這裡面還牽涉到其他情感。但他隨即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這與他毫無關係。)

「我喜歡數論,」阿馬瑞爾說,「我根據自己從計算機,以及它用來教我數學的膠捲書中學到的東西,自己做出一些結果。我得到一些新的東西,是那些膠捲書里沒有的。」

謝頓揚起眉毛:「那可真有意思,比如說什麼?」

「我帶來一些,我從未給任何人看過。我周圍那些人……」他聳了聳肩,「他們不是大笑就是嫌煩。有一次,我試著告訴一個女孩我知道的東西,但她只是說我莫名其妙,以後再也不要見我。我拿給你看沒關係嗎?」

「真的沒關係,相信我。」

謝頓伸出一隻手。短暫的遲疑之後,阿馬瑞爾將帶來的袋子交給了他。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謝頓都在翻閱阿馬瑞爾的稿件。其中的內容都極其樸素,但他不讓臉上掠現任何笑容。他一個一個論證讀下去,當然,並沒有任何創見,甚至連接近創見的也沒有,更找不到任何重要結果。

不過這沒有關係。

謝頓抬起頭:「這些全是你自己做出來的嗎?」

阿馬瑞爾看來有七八分嚇呆了,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謝頓抽出幾張紙來:「你怎麼會想到這點?」他的手指畫向一行數學推論。

阿馬瑞爾仔細看了看,皺起眉頭來,又想了一想。然後,他開始解釋自己的思路。

謝頓聽完之後說:「你曾經讀過艾南·比格爾寫的一本書嗎?」

「有關數淪的嗎?」

「書名叫做《數學演繹法》,不是專講數論的。」

阿碼瑞爾搖了搖頭:「我從來沒聽過這個人,我很抱歉。」

「三百年以前,他就推出了你這個定理。」

阿馬瑞爾似乎受到當頭棒喝:「我不知道這件事。」

「我相信你不知道,不過你的做法比較高明。雖然並不嚴密,可是……」

「你所謂『嚴密』是什麼意思?」

「這沒有關係。」謝頓將稿件重新紮成一束,放回那個袋子里。「把這些全部複印幾份,找個官方計算機將其中一份打上日期,並且加上計算機化封印。我的這位朋友,凡納比里夫人,能幫你申請到某種獎學金,讓你免費進入川陀大學就讀。你必須一切從頭開始,還要修習數學以外的其他課程,但是……」

不料阿馬瑞爾突然倒抽一口氣:「進川陀大學?他們不會收我。」

「為什麼不會?鐸絲,你能幫他安排,對不對?」

「我確定可以。」

「不,你辦不到。」阿馬瑞爾激動地說,「他們不會收我,我是個達爾人。」

「那又怎麼樣?」

「他們不會收達爾的同胞。」

謝頓望向鐸絲:「他在說些什麼?」

鐸絲搖了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阿馬瑞爾說:「你是一位外星人士,夫人?你在川陀大學待了多久了?」

「兩年多一點.阿馬瑞爾先生。」

「你曾經在那裡見到過達爾人嗎——矮個子、黑色捲髮、粗大的八字鬍?」

「那裡各式各樣外形的學生都有。」

「可是沒有達爾人,你下次再仃細看一看。」

「為什麼沒有?」謝頓問道。

「他們不喜歡我們,我們看來不一樣,他們不喜歡我們的八字鬍。」

「你可以剃掉你的……」在對方激憤的瞪視下,謝頓的聲音陡然中斷。

「絕不,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八字鬍是我的男性象徵。」

「你剃掉了下面的鬍鬚,那也是你的男性象徵。」

「對我的同胞而言八字鬍才是。」

謝頓再度望向鐸絲,喃喃說道:「光頭,八字鬍……愚昧……」

「什麼?」阿馬瑞爾氣呼呼地說。

「沒什麼。告訴我,達爾人還有哪些地方是他們不喜歡的。」

「他們捏造出許多不喜歡的事。他們說我們有臭味,他們說我們骯髒,他們說我們偷竊,他們說我們暴戾,說我們愚蠢。」

「他們為何要這樣說?」

「因為說說很容易,而且會讓他們感到舒服。如果我們存熱閭里工作,我們當然會變髒變臭。如果我們貧窮又不得翻身,有些人就會行竊,並且染上暴戾之氣,不過我們大家並非都是那樣。那些居住在皇區,認為他們擁有整個銀河——不,的確擁有整個銀河的黃髮高個子又怎麼樣?他們絕不會有暴戾之氣嗎?他們從來不偷竊嗎?如果讓他們做我的工作,他們會和我一樣發出臭味;如果他們必須過著像我一樣的生活,他們也會變得骯髒。」

「誰能否認各處住有各種不同的人?」謝頓說。

「沒人議論這一點!他們只是視為理所當然。謝頓老爺,我一定得離開川陀。我在川陀沒有任何機會,無法嫌到信用點,無法接受教育,無法成為一位數學家,無法成為任何人物,只能是他們所謂的……一個沒用的廢物。」最後半句是在挫折與絕望中說出來的。

謝頓試圖跟他說理:「租給我這個房間的就是個達爾人,他有個乾淨的工作,而且受過教育。」

「噢,當然啦。」阿馬瑞爾以情緒化的口吻說,「是有些這種人。他們讓少數人那樣,這樣他們就能說那是辦得到的。那些少數人只要不出達爾,他們就能活得很好。要是讓他們到外面去,他們就會曉得將受到何等待遇。當他們待在這裡的時候,他們把我們其他人視同糞土,這樣他們就會覺得舒服。因此在他們自己眼中,他們就成了黃髮階級。租給你這個房間的好好先生,當你告訴他你要帶一個熱閭工進來時,他究竟說了些什麼?他說我像個什麼?他們現在都走了……不願意和我待在同一個地方。」

謝頓舔了舔嘴唇:「我不會忘記你。我保證會讓你離開川陀,進入赫利肯我的那所大學——一旦我自己回到那裡之後。」

「你答應這件事嗎?你以名譽擔保?雖然我是個達爾人?」

「你是達爾人的事實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經是一位數學家!但是你告訴我的這些事情,我仍然無法完全理解。對於無害的族群競有如此非理性的情緒,我覺得實在難以置信。」

阿馬瑞爾以挖苦的口氣說:「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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