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蓋婭之陽 第一節

一艘舊式的小型太空船,在太空中謹慎地躍遷過許多秒差距,載著史陀·堅迪柏與蘇拉·諾微朝向目的地慢慢前進。

此時,諾微正緩緩走進駕駛艙。她顯然剛從袖珍盥洗室出來,曾用油脂、暖空氣與最少量的水洗了個克難澡。她身上裹著一件浴袍,雙手緊緊抓牢,生怕多露出一寸不該露的肌膚。她的頭髮雖然已經擦乾,卻仍然糾成亂糟糟的一團。

她低聲喚道:「師傅?」

堅迪柏正埋首於電腦與航線圖,聽到她的叫喚,遂抬起頭來問:「怎麼了,諾微?」

「懇請師傅恕我……」她忽然打住,接著又慢慢說道:「請原諒我打擾你,師傅,」(然後她又說溜了嘴)「但我係為遺失衣物所苦。」

「你的衣服?」堅迪柏茫然地望著她,過了半晌才突然起身,臉上露出自責的神情。「諾微,我忘記啦。那些衣服需要洗了,現在都在洗衣器中,已經洗凈、烘乾、疊好,一切都自動處理完畢。我應該把它們拿出來,放到你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可是我卻忘了。」

「我並不想要……要……」(她低下頭來)「惹你生氣。」

「你並沒有惹我生氣,」堅迪柏高高興興地說:「聽好,我保證等這件事辦完之後,會替你張羅一大堆衣服——全都是新的,而且是最流行的款式。我們當初走得太匆促,我竟然沒想到多帶幾件換洗衣服。可是說實在的,諾微,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將在這個小空間共處一段日子,所以不必……不必……太過在意……那個……」他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馬上就發覺她眼中露出懼色。

他隨即想到:嗯,她畢竟只是個鄉下姑娘,心中必然自有一套規範,也許並非所有不合禮數的事情都會反對——但衣服卻是一定要穿的。

他突然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不已,而且慶幸她並不是一名「學者」,因而無法感知他現在的想法。於是他連忙改變話題說:「要我替你把衣服拿來嗎?」

「噢,不要,師傅。這不系你該做的事——我知道衣物在哪裡。」

當她再度出現在堅迪柏面前時,全身上下都穿戴整齊,連頭髮也梳好了。她帶著羞答答的神情說:「我感到羞愧,師傅,我竟然表現——得這麼不識大體,我應該自己把衣物找到。」

「沒有關係。」堅迪柏說:「你的銀河標準語說得不錯了,諾微,學者的語言你學得很快。」

諾微立刻露出了微笑。她的牙齒並不怎麼整齊,不過在他的讚美下,她顯得分外容光煥發,臉蛋也有幾分甜美,牙齒的缺陷也就不算什麼了,堅迪柏這麼想。他告訴自己,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自己挺喜歡讚美她。

「可是當我回家之後,阿姆人卻會輕視我。」她說:「他們會說我系——是一個咬文嚼字的人,他們總是這樣叫那些說——古怪話的人,他們不喜歡那樣子。」

「我相信你不會再回到阿姆世界去了,諾微。」堅迪柏說:「我確定你能繼續留在銀河大學/圖書館中,跟學者們住在一起——我是說當這件事情結束之後。」

「我喜歡這種安排,師傅。」

「我想你大概不會希望稱我『堅迪柏發言者』,或者光是……」說到這裡,他突然看到她露出堅決的表情,好像在反對什麼大逆不道的行為,於是只好說:「不,我知道你不會的。算啦,不提了。」

「那樣做不合宜,師傅,可是我能否請問,這件事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堅迪柏搖了搖頭。「我也不大清楚。目前我需要做的,是儘快前往某個特定的地點。這艘太空船的狀況雖然極佳,可是仍嫌太慢,即使『儘快』也快不到哪裡去。你看,」(他指著電腦與航線圖)「我必須計算出跨越廣闊太空的航道,但是電腦的能力有限,而且我也不夠熟練。」

「是不是因為有危險,所以你才要儘快趕去,師傅?」

「你怎麼會想到有危險呢,諾微?」

「因為有時候我認為你沒看到我,我就看著你,你的臉看起來……我不知道那個字眼,不是驚嚇——我的意思是說,不是害怕,也不是期待什麼糟糕的事。」

「憂慮……」堅迪柏喃喃自語。

「你看起來好像——掛心,這樣說對嗎?」

「視情況而定,你所謂的掛心是什麼意思,諾微?」

「我的意思是說,你看起來好像在自言自語:『在這件大麻煩中,我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堅迪柏顯得相當震驚。「那的確可以說是『掛心』,可是你能從我臉上看出來嗎,諾微?當我在學者之宮的時候,我一向都極為小心,沒有人能夠從我臉上看出任何事情。但我的確曾經想到,如今獨處在太空中,只有你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稍微鬆懈一下。好像一個人回到寢室之後,就敢穿著內衣褲行動一樣——對不起,這樣說害你臉紅了。我想要說的是,如果你的感知力真那麼強,那我今後就要更加謹慎。我需要經常重溫一項教訓——即使一個不懂精神力學的人,有時也能做出極佳的猜測。」

諾微現出了茫然的表情。「我不懂,師傅。」

「我是在對自己說話,諾微,你不必掛心——瞧,我也用到這個字眼了。」

「那到底有沒有危險呢?」

「的確有個尚待解決的問題,諾微。我不知道當我到達賽協爾之後,我將會碰上些什麼——賽協爾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到了那裡之後,我也許會遇到很棘手的情況。」

「那是否表示會有危險呢?」

「不,因為我有能力可以應付。」

「你又怎麼會知道呢?」

「因為我是一位——學者,而且是其中最棒的一位。銀河中沒有我不能應付的事情。」

「師傅,」諾微的面容扭曲起來,好像極為苦惱的樣子。「我不希望令你冒犯——我是說冒犯你——而惹你生氣,不過我曾經親眼看到,當你遇上那個笨瓜魯菲南的時候,你當時就身處險境,而他只是一個阿姆農夫。現在我不知道有什麼在等待你,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堅迪柏感到有些懊惱。「你害怕嗎,諾微?」

「不是為我自己,師傅,我怕——我感到害怕——是為了你的緣故。」

「你可以說『我怕』,」堅迪柏喃喃地說:「那也是很正確的銀河標準語。」

他沉思了一陣子,然後抬起頭來,抓住蘇拉·諾微粗糙的雙手,對她說:「諾微,我不要你為任何事情感到害怕。讓我來解釋一下,你知道如何從我的表情看出有危險——或者說可能會有危險,就好像能夠看透我的心思一樣,對不對?」

「嗯?」

「我看透他人心思的本事,比你還要高強許多倍。這就是學者的本事,而我是一名極優秀的學者。」

諾微突然睜大眼睛,雙手趕緊抽了回去,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你可以看透我的心思?」

堅迪柏趕快舉起一根指頭,使勁晃了幾下。「沒有,諾微,沒有必要我不會窺視你的心思。我真的沒有窺視你的心思。」

(他心裡很明白,嚴格說來自己是在撒謊。跟蘇拉·諾微相處在一起,多少總會察覺到她大概在想些什麼,甚至不必是第二基地的成員,連普通人幾乎也能夠做到,堅迪柏感到自己幾乎要面紅耳赤。雖然她只是個阿姆女子,她這種態度也是很討好的。然而,即使是出於普通的善意,也應該讓她安心……)

他繼續說下去:「我也能夠改變別人的想法,能讓別人感到痛苦,還能……」

諾微卻拚命搖著頭。「你怎麼能夠做到這些呢,師傅?魯菲南……」

「別再提魯菲南了,」堅迪柏開始顯得急躁。「我可以在一瞬間就制住他,我可以叫他在地上亂爬,我可以讓所有的阿姆人……」他突然煞住了,同時對自己這種言行感到不屑——為了說服這個鄉下女子,他竟然這樣子自吹自擂。不過,縱使他說了這麼一大堆,她仍舊不停地搖著頭。

「師傅,」她說:「你這麼說是想叫我別害怕,但我害怕只是為了你,所以你根本不必這樣做。我知道你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學者,可以讓這艘船一路飛過太空。在我看來,不論是誰到了太空都會迷路,除了迷路之外一無是處——我的意思是說一事無成。你會使用我不懂,而且沒有一個阿姆人懂得的機器。但是你不用告訴我那些心靈的力量,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你說你能對魯菲南做的事,你一樣都沒有做到,當時你還身處險境。」

堅迪柏緊緊抿起嘴唇,就這樣吧,他想。如果這個女子堅持她自己並不害怕,就讓她這樣想又有何妨。然而,他卻不願被她看成懦夫和吹牛大王,反正他就是不願意。

於是他說:「如果說我沒有對魯菲南怎麼樣,實在是因為我並不願意那樣做。我們學者不能對阿姆人造成絲毫傷害,我們是你們那個世界的客人,這一點你了解嗎?」

「你們是我們的主人,我們一直都是這麼說的。」

這使得堅迪柏感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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