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農婦 第一節

發言者們圍坐在圓桌周圍,每一位都在精神屏蔽的掩護之下。他們像是有志一同,全都想將心靈隱藏起來,以免對首席發言者做出難以避免的侮辱。因為首席發言者剛才的陳述——有關崔維茲事件的來龍去脈——簡直就是自取其辱。他們唯一的舉動,只是偷偷向德拉米看去,即使只是這樣,也差下多泄露了他們的態度。在所有的發言者中,德拉米的蠻橫無禮是最出名的,連堅迪柏有時也不得不說些表面的應酬話。

德拉米注意到了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她現在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勇敢地挺身面對這個難局。事實上,她也並不想逃避這個問題。在第二基地過去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首席發言者因為「錯誤分析」(她故意發明了這個名詞,以便做為一種掩飾,其實言外之意就是「無能」)而遭到彈劾,但是現在卻有了這個可能,因此她絕不會猶豫畏縮。

「首席發言者!」她以柔和的語氣說,她的臉上毫無血色,薄唇看起來幾乎和臉色一樣蒼白。「這是您親口說的,說您的意見沒有任何根據,心理史學的數學未曾導出任何結果。您是要我們根據玄奧的直覺,就做出一個重大無比的決策?」

首席發言者抬起頭來,雙層緊緊鎖在一起,他注意到所有的發言者都將心靈屏蔽起來,也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他以冷靜的口吻說:「我並不諱言缺乏證據,也沒有提出任何偽造的結果。我向諸位所報告的,是一位首席發言者心中強烈的直覺,而這位首席發言者一生都在鑽研謝頓計畫,總共累積了數十年的經驗。」他帶著鮮有的孤傲神情環視眾人,這使得他們的精神屏蔽一一軟化、解除。其中,德拉米(當他的目光轉向她的時候)是最後如此做的一位。

她趕緊在心中注滿毫無敵意的坦然情緒,彷彿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我當然接受您的說法,首席發言者,不過,我想您大概願意重新考慮一下。既然您對於訴諸直覺這件事,已經表示了羞愧之意,您現在是否希望,能夠將這段發言從紀錄中刪除——如果,根據您的判斷,應該……」

此時,堅迪柏的聲音突然插進來:「什麼發言應該從紀錄中刪除?」

每一對眼睛部同時立刻轉向。在先前那個緊要關頭,如果不是他們都將心靈屏蔽,那麼早在堅迪柏進門之前,大家就應該感到他已經接近。

「剛才大家的心靈都封閉了?全都不知道我走進來?」堅迪柏以諷刺的口吻說道:「我們這個圓桌會議,今天開的是什麼同樂會,竟然沒有人警覺到我的出現?還是你們全都認為我無法出席?」

這一連串驚人之語,嚴重破壞了所有規炬。遲到已經是很糟的事,堅迪柏未經通報就闖入會場,所以更要罪加一等;而在首席發言者准許他人席之前,他竟然就擅自發言,這簡直就是罪不可赦了。

首席發言者轉頭望向他——其他的問題暫時都不重要了,紀律問題必須最先解決。

「堅迪柏發言者,」他說:「你遲到了,你未經通報就進入會場,然後又未經許可就擅自發言。我是否應該中止你三十天的發言權?你有任何抗辯的理由嗎?」

「當然有,我們現在應該先討論,究竟是誰設法讓我遲到——以及原因何在。弄明白這個問題之後,才應該來討論停權處分的動議。」堅迪柏的話說得既冷靜又謹慎,不過思緒中卻夾雜著怒火,他也不在乎有什麼人會感覺到。

德拉米當然察覺了,她高聲說道:「這個男人已經瘋了。」

「瘋了?這個女人這麼說才瘋了呢,還是因為她心虛的緣故?首席發言者,我現在向您提出一項事關我個人權益的動議。」堅迪柏說。

「什麼樣的個人權益,發言者?」

「首席發言者,我指控在座其中一位企圖謀殺。」

所有的發言者全都跳了起來,同時會場響起了由語言、表情與精神狀態構成的聒噪,幾乎將屋頂都掀翻了。

首席發言者舉起雙手,大聲喝道:「我們必須給這位發言者一個機會,讓他陳述他的個人權益。」他發現必須藉助精神力量增強自己的威權,雖然這樣做極不合宜,可是他沒有其他選擇。

聒噪漸漸止息了。

堅迪柏默默地等待,直到會場完全恢複寧靜,再也沒有一點普通噪音與精神噪音之後,他才開口說道:「剛才,我從阿姆人的路上走回來,照我當時所在的位置,以及行進速度,都絕不可能會遲到。但我卻在半途被幾個農夫攔住去路,還差點挨了一頓揍,甚至有可能被他們打死。由於這個緣故,我才被耽擱到現在才能趕來。首先容我指出,從大浩劫之後到現在,據我所知,從來沒有任何阿姆人曾對第二基地成員出言不遜——動粗就更不用說了。」

「我也沒聽說過。」首席發言者說。

德拉米突然叫道:「我們第二基地的人,向來很少單獨走到阿姆人的領域!而你卻偏偏這麼做,你這叫作咎由自取!」

「沒錯,」堅迪柏說:「我的確經常單獨走到阿姆人的領域,每一條路我都走了好幾百遍,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遇上麻煩。其他人雖然沒有像我這樣到處走遍,卻也沒有人自我放逐,把自己永遠關在大學裡面。然而,根本沒聽說過有誰曾經遭到阻攔。我記得德拉米有時候——」此時,他好像想起來忘記加上稱謂,可是已經來不及補救,索性決定乘機羞辱她一下。「我的意思是說,我記得德拉米女發言者有時也會去阿姆人的領域,可是卻從來沒有人跟她搭訕。」

德拉米的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或許因為我不會主動跟他們攀談,因為我總是保持安全距離,因為我的舉止合宜,所以能受到他們的尊敬。」

「怪了,」堅迪柏說:「我正想說是因為你看起來比我可怕。畢竟,即使在我們這裡,也很少有人敢接近你。不過請你告訴我,為什麼過去有那麼多次機會,阿姆人都未曾攔阻我的去路,卻偏偏選擇今天這個日子——當我正趕回來參加一個重要會議的時候?」

「假如並非由於你的舉止不當,那就一定是個巧合。」德拉米說:「我從來沒聽說過,謝頓的數學可以否定機率在銀河中扮演的角色——尤其是個人事件上。或者你的這一番話,也是根據直覺的靈感而來?」(這句話旁敲側擊地攻擊了首席發言者,一兩位發言者忍不住在心中輕嘆一聲。)

「並非我舉止不當,也不是什麼巧合,而是早就計畫好的行動。」堅迪柏說。

「我們又怎能確定呢?」首席發言者以溫和的口氣問道。由於德拉米剛才的諷刺,他對堅迪柏的態度不免緩和了許多。

「我將心靈向您敞開,首席發言者,我將剛才那些事件的記憶,全部傳遞給您,以及圓桌會議的每一位成員。」

記憶的傳遞只花了極短暫的時間,然後首席發言者便說:「真可怕!在那麼巨大的壓力之下,發言者,難得你還能如此有分寸。我同意那個阿姆人的表現的確反常,並且保證會下令調查。現在,請加入我們的討論……」

「且慢!」德拉米突然插嘴。「我們如何肯定這位發言者的陳述屬實?」

面對這樣的侮辱,堅迪柏氣得幾乎鼻孔冒火,但他仍然勉力維持鎮定,只是輕描淡寫地答道:「我的心靈是敞開的。」

「我知道有些看似開放的心靈,其實並未真正敞開。」

「這我一點也下懷疑,發言者,」堅迪柏說:「因為你跟我們其他人一樣,總是在開放心靈上留一手。然而我卻跟你不同,當我打開心靈的時候,它就是完全敞開的。」

首席發言者說:「我們不要再繼續——」

「我也要提出一個有關個人權益的動議,首席發言者。同時我要向您道歉,請原諒我的打岔。」德拉米說。

「什麼樣的個人權益,發言者?」

「堅迪柏發言者指控我們其中某人企圖謀殺,方法是教唆那個農夫借刀殺人。在這項指控尚未撤回之前,我就必須被視為兇嫌,在座的每一位也都一樣——包括您在內,首席發言者。」

首席發言者說:「你願意撤回這項控訴嗎,堅迪柏發言者?」

堅迪柏坐回自己的座位,兩手緊緊抓住扶手,好像要將座椅據為己有似的。然後他才說:「我會的——不過得有人先出面解釋一下,在我趕回來參加會議的時候,為什麼會有一個阿姆農夫,夥同其他幾個同伴,竟然故意要攔阻我,讓我無法準時赴會。」

「這也許有好幾千個理由,」首席發言者說:「我再重申一遍,這件事一定會詳加調查。現在,堅迪柏發言者,可否請你撤回控訴,好讓討論繼續進行?」

「我不能,首席發言者。剛才在現場,我花了好幾分鐘時間,儘可能以最精妙的手法探索對方的心靈,以便設法轉變他的行為,又不至於使他受到傷害,結果我卻失敗了。他的心靈缺乏應有的彈性,他的情緒全被定型,好像受到了外在心靈的控制。」

德拉米突然微微一笑,介面道:「而你認為那個外在心靈,正是我們其中之一?難道不可能是你所謂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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