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農夫 第一節

史陀·堅迪柏正沿著大學外圍的鄉間小路慢跑。

第二基地的成員,通常很少來到川陀的農業世界冒險。他們當然可以這樣做,不過當他們出來的時候,絕對不會走得太遠,也不會在外頭耽擱太久。

然而堅迪柏卻是個例外,過去他也經常尋思自己為何如此特立獨行。尋思的意思就是探索自己的心靈,這是第二基地的成員——尤其是發言者——日常的重要功課。他們的心靈兼具矛與盾的功能,必須隨時鍛煉攻擊與防禦的能力。

自己之所以與眾不同的原因,堅迪柏所找到的答案——至少是他自己滿意的答案——是他出身於一個較特殊的世界,那裡比一般的住人行星更為寒冷,而且質量也更大。十歲那年,當他被帶到川陀來的時候(第二基地在銀河各處暗中布下的特務網,不會放過像他這種天賦異稟的少年),便發現川陀是個重力場較弱、氣候溫和宜人的世界。因此,他很自然地比其他人更喜歡到戶外來。

在他剛到川陀的那幾年,就意識到自己的身材瘦弱矮小,擔心在這個溫暖舒適的世界住久了,會變成溫室里的花朵。由於有了這種警惕,他一直規定自己做大量的運動。經過許多年持之以恆的鍛煉之後,雖然他的身材仍舊矮小,卻練就了一身銅筋鐵骨與龐大的肺活量。慢跑與健行便是他健身之道的重要一環——關於這一點,已經有其他的發言者在背後說話,堅迪柏卻將這些閑言閑語完全置之腦後。

他始終都是我行我素,也不曾顧慮自己只是個「第一代」,而圓桌會議的其他成員,全都是第二或第三代,換句話說,他們的父祖輩已經是第二基地的成員;此外,他們也一律比他年長。所以說除了招惹閑話之外,他還能指望得到什麼好評?

根據第二基地一項悠久的傳統,在發言者圓桌會議上,所有的心靈都必須完全敞開。(理論上是要完全敞開,但實際上,鮮有發言者會不保留一個隱私的角落。久而久之,這項傳統便形同具文。)因此,堅迪柏很清楚他們真正的感覺是嫉妒,而他們也知道這點瞞不過他;正如同堅迪柏了解自己的野心是源自過度自衛的心理,他們對此也都一清二楚。

此外,他自己的童年(堅迪柏的思緒又回到他喜歡出來冒險的原因)是在一個無拘無束的世界度過,那裡廣大開闊,擁有壯觀而變化多端的自然景觀。他的家鄉位於一個肥沃的谷地,在他心目中,谷地周圍的山脈是全銀河最最美麗的,而一到酷寒的冬季,群山更顯現出難以想像的壯麗景色。故鄉世界的風貌,以及遙遠的童年美景,他至今仍記憶猶新,而且常在夢中重溫昔日的歡樂。如今,他又怎能讓自己關在百公里大的古代建築中?

他一面跑,一面以輕蔑的目光四處打量。川陀是個溫和舒適的世界,卻缺少了壯美的崎嶇地貌;雖然它是一個農業世界,卻從來都不是一個肥沃的行星。

也許就是由於這個緣故,再加上其他因緣際會,才使得川陀成為泛銀河的行政中心。當年範圍廣大的行星聯盟,與其後涵蓋整個銀河的帝國皆定都於此。川陀沒有其他方面的優良條件,也沒有強烈的動機來從事其他方面的發展。

在經歷了大浩劫之後,川陀還能撐下去的原因之一,是它表面所累積的大量金屬資源。這是個巨大的「礦藏」,為五十幾個世界提供了廉價的鋼、鋁、鈦、銅、鎂。過去數千年來所搜集的各種金屬,就這樣子又流散出去,算起來,比當初積聚的速率要快上幾百倍。

如今川陀仍然保存著大量金屬,不過全都埋在地底,不再唾手可得。那些阿姆農民(他們從不自稱「川陀人」,認為那是一個不吉利的名字,第二基地成員遂刻意沿用此一名稱)不願意再打金屬的主意,這無疑是出於迷信。

他們真是一群笨蛋——留在地底的金屬,很可能會不斷毒害土壤,使原本就不肥沃的上地變得更加貧瘠。但是話說回來,由於人口相當稀疏,再貧瘠的土地也足以養活他們。事實上,金屬的買賣也從未真正中斷過。

堅迪柏的目光碟桓在平直的地平線上。就地質學的觀點而言,川陀跟絕大多數的住人行星一樣,仍舊是一顆活生生的行星。不過上一次大規模的造山運動期,距今至少已有一億年,因此高山都已被侵蝕成低緩的丘陵。然而即使是丘陵,在川陀歷史的金屬包覆期,也大多遭到了剷平的命運。

「首都灣」位於南方,遠在目力不可及的位置,而再向南便是「東洋」。在地底水產養殖場毀壞殆盡之後,海灣與海洋遂再度重見天日。

往北遙望,可看到銀河大學的尖塔建築,相較之下顯得低矮寬廣的圖書館(大部分結構位於地底)則全部被尖塔所遮掩。再往北一點,就是皇宮的遺迹。

小路的兩旁緊鄰著許多農場,其間偶爾會有一棟建築物。堅迪柏經過了許多牛群、羊群、雞群,全都是川陀農場最常見的家畜與家禽,它們的心靈一律無視他的存在。

堅迪柏忽然想到,不論在銀河的哪個角落,只要是有人類居住的世界,都可以看到這些動物,不過,卻沒有任何兩個世界的品種完全一樣。他記得家鄉那些山羊,以及自己養的那頭母羊,還想起了幫它擠奶的過程。它們似乎比川陀的山羊大一些,個性也比較堅決;川陀的山羊都是在大浩劫之後引進的,屬於體型較小,性情較為沉穩的品種。在銀河各個住人世界上,每一類動物都有不同的變種,種類簡直不可勝數。而各個世界的上流社會,都發誓他們最喜歡本地的品種,不論是肉類、乳品、蛋類、羊毛等等,全都是自己家鄉的最好。

跟往常一樣,一個阿姆人也看不到。堅迪柏感到農民們是有意躲避,因為他們不願意被所謂的「斜者」看見。(他們在方言中,把「學者」誤念成「斜者」,也可能根本是故意的。)這又是另一個迷信!

堅迪柏抬頭看了看川陀的太陽,現在太陽已經爬得很高,卻不會使人感覺悶熱。在這個地帶、這個緯度上,氣候一向四季如春,從來不會出現炙人的烈日,也沒有刺骨的冷風。(堅迪柏有時甚至懷念那種酷寒的天氣,至少在他的想像中,那種寒意十分令人懷念。他一直沒有再返回家鄉,也許就是不希望使美夢幻滅,這一點他自己也必須承認。)

他感覺到肌肉敏銳而緊繃,十分舒暢,料想自己已經跑得夠久了,便逐漸改為步行,同時大口大口做著深呼吸。

對於即將召開的圓桌會議,他已經做好完善的準備。他準備藉這次會議做最後的衝刺,一舉改變第二基地以往的政策,並且喚醒所有發言者的危機意識,讓他們都能了解,第一基地與另一個對手都將帶來重大威脅;並且要讓他們覺悟到,必須終止依賴「完美的」謝頓計畫,因為那樣將會帶來致命的危險。他們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完美」正是最明確的警訊?

他心裡很清楚,如果是其他發言者提出這個議題,一定不會遇上什麼問題。現在由他提出來,難免會有些麻煩,不過最後仍舊能夠過關,因為老桑帝斯會支持他,而且無疑將會支持到底。桑帝斯不會希望成為歷史罪人,讓第二基地毀在他這位首席發言者手裡。

阿姆人!

堅迪柏猛然一驚,在看到那人之前,他早已感應到那個遙遠的心靈卷鬚。那是一個阿姆農夫的心靈——粗糙而率直。堅迪柏小心翼翼地撤回精神感應力,他剛才僅僅輕觸一下對方的心靈,對方絕對不會有任何感覺。第二基地在這方面的規定極為嚴格,因為農民們在無意中已成為第二基地最好的屏障,所以必須儘可能不去打擾他們。

凡是到川陀來旅行或做生意的人,除了偶爾會看到幾個活在過去的無名學者,見到的都是這些農民。如果把農民趕走,或甚至只是干擾到他們純樸的心靈,就會使「學者們」變得引人注目,從而帶來不堪設想的後果。(這是一個典型的心理史學問題,每一位初進銀河大學的弟子都要自行證明一次。他們會發現,只要稍微擾動一下農民的心靈,元光體便會顯出驚人的、劇烈的「偏逸現象」。)

現在堅迪柏看見他了,的確是一名農夫,徹頭徹尾的阿姆人。像極了漫畫中典型的川陀農夫模樣——身材又高又壯,皮膚晒成褐色,衣著簡陋隨便,雙臂裸露在外,黑髮、黑眼,走起路來步伐又大又不雅觀,堅迪柏彷佛已能聞到一股穀倉的味道。(堅迪柏提醒自己,可別因此蔑視對方。普芮姆·帕佛為了計畫的需要,常常心甘情願扮演農夫的角色,他又矮又胖又松垮,哪裡像個農夫。當年,他絕不是靠外表騙倒年少的艾卡蒂,而是憑藉他心靈的力量。)

那個農夫昂首闊步地走過來,雙眼大刺剌地緊瞪著他——這使得堅迪柏不禁皺起眉頭。從來沒有阿姆的男女用這種眼光看他,即使是小孩子,也會先跑得老遠,才敢對他露出好奇的目光。

堅迪柏並未放慢腳步,反正路還很寬,自己絕對能夠從旁邊穿過去,不必跟對方羅唆半句,而且看都不用看他一眼——這樣最好。因此,他決定不碰觸那個農夫的心靈。

堅迪柏往路邊挪,那個農夫卻不吃這一套,反而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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