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有我江山才如畫 第八十三章

趕往京城須途徑廬州,方若兮與宋子星夫妻二人夜宿廬州客棧。

天未亮,方若兮卻已醒了,昨夜,她竟夢到了劉修,伸手抹向眼角,殘留的淚漬尚未乾去。

廬州明月,山中竹屋,在這裡他們有太多的回憶。

未驚動宋子星,她悄悄起了床,披上了外衣,將長發隨意束了束便出了門,一路疾馳,向城外奔去。

天方發白,她已來到竹海。

記憶中的路依舊那麼熟悉,彷彿昨日才剛來過。

那個他們搭建的竹屋還在,而今歷經數年風霜,雖已破敗卻仍未倒塌。

屋前的荒草已高過四周的籬笆樁,她一步步走進,稍一碰籬笆就倒在了地上,她停下腳步,伸出手試圖扶起來,卻又倒了下去。

往事一幕幕重現在眼前,這籬笆樁是他親手一點點圍起來的,她曾笑這籬笆樁做得太粗糙,看到他幾次手被劃傷卻又說不出的心疼。

院內的竹椅染滿風塵,她試圖將上面的灰塵擦去,可如何擦都擦不掉歲月留下的斑駁。

想起了他親手做竹椅的模樣,那般小心翼翼,還幾次傷到了手指,待竹椅做好了,她還笑話他,調侃這竹椅坐上去會不會倒……

伸手推開門,微一用力,竹門便倒在了地上,震起滿屋塵土。

屋內的陳設一如當初,只除了歲月的痕迹。

這裡有太多他的記憶,他的面容彷彿就在眼前,可微微一碰,卻又破碎。

時光荏苒,終究物是人非。

她深吸一口氣,回頭看向初升的太陽。

她轉身,緩緩離去。

※※※

剛一下山,便看見了站在山下的宋子星,還來不及擦乾臉上的淚,他已轉過身來。

他似沒看到她在哭,只輕輕一笑,便已到了她身前,展臂將她攬在懷裡,笑道:「我等你有一會兒了。」

「你跟蹤我?」她略顯薄怒。

「非也。」他笑得恣意,道,「我是來保護我的夫人。」

明知他說的是謊話,卻因他說得理直氣壯反而覺得好笑,再氣不下去,忍不住笑了起來,轉身不去看他。

他忽然將她抱起,惹得她驚叫連連,氣惱地捶了他一下,便聽他笑道:「夫人奔波了一早上,肯定累了,為夫我就辛苦些,抱夫人回去吧。」

她將臉埋在他頸間,溫暖透過相觸的肌膚融入四肢百脈,她懶散地揮袖道:「起駕吧。」

「是,夫人。」宋子星笑道,驟然將她高高拋向空中,在她的驚叫聲中大笑著飛身將她穩穩接住,而後躍向了遠方。

她氣得捶他,他卻笑,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初升的太陽閃耀著灼目的金色。

竹屋前的荒草上那不曾被人記得的眼淚早已被初升的旭日蒸發不見。

山中,竹屋依舊在,只是主人卻不會再來。

※※※

「皇上下了聖旨為我們接風洗塵,這可是天大的榮寵。」京城大街上,宋子星牽著方若兮的手,引得路人紛紛側目,有老者指著二人道:「世風日下啊!」他二人卻旁若無人地不管不顧,仍舊手牽著手坦然走在大街上。

宋子星笑問方若兮道:「你去不去?」

方若兮一笑道:「想到要進皇宮吃飯,我還真有些緊張,可以不去嗎?」

「皇上把聖旨都送到我們面前了,不去恐怕不行,除非我們連夜冒著欺君之罪逃出京城,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宋子星笑道。

「琪不會殺我的。」方若兮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宋子星聞言搖了搖頭道:「不要叫他琪,要改口叫他皇上。」

方若兮撇了下嘴。

宋子星似笑非笑道:「你不用緊張,最緊張的恐怕不是你。」

「是嗎?」方若兮笑了笑。眨眼間,相別已有七年,或許她不是緊張,她只是怕……

宋子星握緊了她的手,想起半個月前他來京見到吳琪。

來到京城,按規矩他先去後宮覲見了妹妹宋皇后,出來的時候,由一個小太監帶到了後花園,後花園一個人都沒有,他走了好一段路,才看到立在樹下的吳琪。吳琪只著便服,在受了他的大禮後,便轉過身去不再看他。他們說的話不超過三句,直到提起了她,她的名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極輕極淡,輕得幾乎讓他以為不過是呢喃之語,可他卻深刻地體會出,他費盡心機將他叫到面前真正要聽的,不過是他最後說的那句:「她很好。」

離開皇宮時他一直在想,為什麼吳琪不直接見她,反而要先召他入宮讓他代為轉告他想見她呢?直到此刻看著身邊的方若兮,他才體會出,原來他們都在怕,怕相見,又想相見……

※※※

華燈初上,京城帝王家的繁華的確無可比擬。

立在殿外,望著夜色下巍峨的樓宇,雖燈火通明卻空曠壓抑。這就是他住的地方,她悵然地想。

太監尖細的嗓子忽然叫起了她的名字,嚇了方若兮一跳,宋子星見她這般模樣不禁一笑,牽起她的手走進了殿去。

一路行去,四周喘氣的人很多,可都鴉雀無聲,不知是不是因為進去的路太長,四周注視的眼睛又太多,還是太久沒經歷過這種大場面,她幾次險些後腳踩到前腳跟將自己絆倒。

宋子星牽著她的手,一路不顧旁人注視,細心地叮囑她小心。

見皇上,不能戴面具,她去掉了。見皇上,衣著打扮不能馬虎,所以不得已穿得有點兒麻煩了,就是這個麻煩的穿著,讓她走不好路,她將當下的所有不安和畏怯都歸罪於宋子星讓她穿的這身衣服。

直到她微一抬頭,看見了端坐在最上方的,那個高高在上俯視著她的人。

她怔在當地,連如何被宋子星點了穴道當眾跪下,如何又被他攙扶起來入席而坐,都已茫然無知覺。

終於明白為什麼來時會如此緊張,緊張得什麼都做不好。不是怕什麼皇宮設宴,更不是怕別人複雜揣摩的目光,她只是……只是害怕見到他,那種害怕不是恐懼,而是既想見又怕見,因為只要一見,便會想到……

她失了神,也失了魂。

吳琪坐在最上面,遠遠便望見了她。

她一步步緩緩而來,身影迤邐,一身白色絲質長裙由上至下綉著盛放的蓮花,腰間落英隨步輕搖,明眸靈動如昔。他緊緊抓住龍椅,忍耐控制著。

宋子音當今的宋皇后望著哥哥宋子星牽著嫂嫂方若兮的手一步步走進大殿,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嫂嫂身上,宋皇后忍不住看向了身邊的皇上。他神情淡漠,一如往常,可手背上青筋暴起,太過複雜而熾烈的情緒在他眼底涌動,這一切,她都看得清楚明白。

神色一暗,她早已不是當年待嫁閨中的稚子,嫁給他多年,身處深宮最高位,皇上的心思皇上的一舉一動多年來早已成為她暗暗揣摩的習慣,她熟知他每一個小動作所泄露的喜怒哀樂,可唯有這一刻,她不想弄懂他的心思,可她還是懂了,或許早已就在心底里懂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是悲傷還是怨恨,是憐惜他的壓抑或是心痛自己的痴。這麼多年,他喜歡的,他要守護的,他會心痛的,他最在乎的……依舊只是那一個人。

那一晚寒暄客套不停,可沒有人與方若兮說上一句話,她始終恍恍惚惚,不吃也不喝,只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杯酒,可始終也沒有拿起酒杯將酒飲盡。而宋子星卻八面玲瓏,沒有讓宴會因此而冷場。

當她回過神來,夜已沉了。她悄然起身去了殿外,正欲起身相隨的宋子星卻被趙真攔住,趙真以前是吳琪的書童,而且卻已身居高位。趙真與宋子星也曾有過數面之緣,多年不見,言談之中竟也有幾分親切。

方若兮獨自一人走出大殿,夜空如洗,喧鬧聲拋在背後,忽有一人喚了一聲:「無多。」她渾身一震,迅速轉頭,便看到了孫爭(公子爭)。

當年書院的同窗,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如今還身在朝堂的只剩下孫爭與駐守邊關的趙巡(公子巡)兩人了。

他們早已成親,兒子都已繞膝承歡。尤其公子巡,現今已娶了七房小妾,當真是三妻四妾,享盡了齊人之福。

提起了溫語(公子語),公子爭說與他還有些書信往來,如今他成了個鄉下的教書夫子,皇上得知後還曾笑話溫語很可能越來越像當年的季夫子了,原本他想求皇上把溫語調入京城掌管現今的南書書院,可溫語死活不幹,皇上最後知道後反而認可了溫語的選擇,說他過得逍遙自在,可以溫語的才識留在鄉野未免太過可惜,可溫語無心仕途,他也無可奈何,便也由得溫語去當個鄉下夫子。

或許他已喝多了,不知不覺與她說了很多話,只是停下來的時候,忽然一嘆,便淚濕滿襟。

寂靜的游廊之上,燈籠被風吹得忽明忽暗,她一直靜靜地佇立在那裡,聽孫爭斷斷續續地說……

公子爭說,成王的墓已被皇上移到了皇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