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六章 英雄末路4

方先覺的話說得非常實在,既有自製也有制於部下,在國軍中蔣介石一直十分注意維繫上下屬之間的感情紐帶,長官丟棄士兵逃脫是不行的;反過來說長官戰死,屬下逃脫也是不行的,這一要求尤其在國軍中央軍里更有影響力。長官的形象、人格是部隊精神核心所在。蔣介石治軍首先強調部隊內部軍官之間的團結與合作,部隊長與各級軍官的提攜關係、鄉土關係以及部隊歷史而形成的榮辱感、歸屬感,這使作為軍官或士兵的每一個個體,一旦進入某個部隊隨即就被融化,成為其有機體中的一分子,形成區別於其他軍的具有本軍特色的獨有作戰風格、精神風貌或鄉土習氣。

第10軍就善於防禦,其早期多山東、江淮子弟,加上後期多湖湘子弟,風氣爽悍而倔強,崇尚義氣和情誼,軍官團威重而勇武,士兵群爭相仿效官長,從而形成了第10軍一代代將士們令行禁止,果敢善戰,攻守兼備的精神風貌,這也是第10軍無論遇到任何艱難險阻,但內部始終不混亂,不渙散的重要原因。

余程萬因捨棄傷兵要送軍事法庭審判,與之相反的國軍第2軍第9師在崑崙關之戰中突圍時,部隊突圍出去後,找不到師長鄭作民。軍長李延年責令第9師一定要找到師長,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副師長夏德貴嚇壞了,回去找,才發現師長已經中彈身亡。蔣介石聞之大怒,下令撤消該師番號,冠該師以「無頭師」之名。他在訓詞中說:「之所以這樣稱呼它,為的是大家都記住丟棄長官的可恥可恨行徑!」第9師副師長被撤職,以下之團長、營長一律撤職或記大過處分,部隊調到耒陽整訓。為了激勵官兵,臂章上印有「進就不退,守就不走」的警示。

這種懲戒產生了很大影響,遠征軍第200師師長戴安讕在緬北茅幫村壯烈犧牲,屬下官兵在與日寇的英勇慘烈的戰鬥和野人山的堅苦卓絕的自然環境中,始終抬著自己敬愛的師長前進。他們牢牢記住師長「無論如何也要回到祖國的環抱」的遺囑,頂著酷暑,爬山涉水,穿越數百里無人區的莽莽原始森林,將戴師長的遺骸抬回,歷時達一個多月。據說,由於高溫高濕天氣,當時屍體高度腐爛、淌水,士兵們硬是用焙火將屍體一點一點地烤乾,翻山越嶺,行程上千里,千辛萬苦,終於將戴師長的遺體運回到雲南騰衝。蔣委員長聞訊十分感動,特別嘉獎了第200師官兵的忠義壯舉和精神。

方先覺此時此刻說到的「我自殺了,你們縱然逃脫,委座也不能饒恕你們,你們自己也不能為人!」即指的是蔣對中央軍的特別訓示。他此時的抉擇思考,自然離不開國軍中的成規戒律,約定俗成,離不開第10軍在近20年的成軍歷史中,徐庭瑤、李玉堂等幾任軍長的言傳身教,其他將校們的磨合幫扶••••••這種部隊作風在方先覺手中發揚光大了,他的果敢勇猛精神,威重剛毅的性格對部隊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特別是近兩年,整個部隊從戰鬥技巧到軍紀作風都發生了質的飛躍,無論是在第3次長沙會戰中的防守長沙,還是在常德會戰中的弛援解圍,都有出色的表現。

就這次的衡陽保衛戰的戰績而言,第10軍的戰力已經超過了任何一支國軍部隊,也超過了第10軍自身的任何戰鬥。方先覺就在昨夜巡視陣地時,不但看到了空前劇烈的戰鬥,傷亡重大的戰況,同時也欣慰地看到自己的部屬仍然是戰志高昂,戰士們班是班,排是排,紋絲不亂,服從命令聽指揮,堅守著自己的戰鬥崗位。

傷病員中的情況就複雜多了。其中也不乏第10軍中佼佼者和陣中健兒,不乏軍官團中的骨幹和精英,他們絕大部分喪失了戰鬥能力。破城後,他們必將遭到日軍的殘酷屠殺。誰能忍心將他們拋棄而遺留屠城,或者發給手榴彈讓他們自盡,難道就只有這樣悲慘的一種命運在等待著他們?別無他途?••••••

這些祖國的好男兒、我們的好兄弟,傷好以後重返戰場的勇士們,或者理應受到國家榮譽和養護的傷殘榮譽軍人們,如果現在就將他們遺棄,把他們丟給日本人,你方先覺今後又有何顏面做人?你第10軍的旗號又如何能豎得起來?

這真是別無他途的兩難抉擇啊!衡陽保衛戰打到現在,或者死戰到底,成為國家的功臣、民族的榮耀;或者戰敗被俘,成為罪人,成為千古遺恨,萬古罵名•••••R26;但無論是功臣也好,罪人也罷;不論你方先覺作出突圍或者自殺的選擇,可對於8000傷病員來說,他們首先面臨被拋棄、遭屠手的命運••••••

從野戰醫院到傷兵收容所,從師團營部到連排班陣地,方先覺踏著瓦礫塵土,頂著漫天紛飛的戰火,回到了軍部,回到了他那面壁作功、寂寥無聲的地下室里。他的諸多思維先是如百蛇亂串,百爪撓心,一團亂麻,一鍋滾粥似的,漸漸地,漸漸地轉化成一個個極淺近、相關連的問號:這些傷病員跟了你方先覺一場,他們付出了自己的汗水、鮮血、健康,他們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你還能要他們做什麼?你又為他們做了什麼?你還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你怎麼樣才能對得起這些艱苦備嘗,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弟兄們啊?!

方先覺是一個榮譽感、英雄欲極強的人,從不示弱,從不服軟。他從小就崇拜岳武穆、戚繼光,崇拜沙場英雄,抗敵將領。現實塑造各類英雄豪傑的外部條件個不相同。方先覺就是在1944年國際國內這個大環境中,遇到了從未遇到的一個歷史劫數。如果援軍及時解圍,皆大歡喜;如果能在衡陽打一場成功的會戰,衡陽就會成為歷史的轉折點,方先覺這個英雄就會當得非常風光,非常的榮耀堂皇。但他卻恰恰要做一個困坐危城的死守將軍。堅守40多天是驚人的輝煌的戰績,這在抗日戰爭中是首屈一指的第一例,或者換句話說,這本應成為他可供選擇的餘地與資本。這個籌碼重重地壓在他焦灼思維的交叉點上。

方先覺不斷地審視自己的想法,難道真是要去做張惟陽,做史可法?難道我方先覺就只有這一個英雄模式的路可走?做這樣的英雄倒是相對簡單些,他可以不考慮任何代價,只要具備超常堅毅的犧牲精神,只要有捨棄一切,不惜一切的犧牲精神就行,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無非就是一死以報國!這種思想準備自己早就有了。

這足以表明守軍當時以無力再戰,且堅守對於戰局已無扭轉性的改變。看來,最後的時間馬上就要來臨了••••••

這時的第10軍軍部防空洞里,師長、高級幕僚們也隨著軍長的脈搏,恢複了正常的心理狀態。

周慶祥師長問道:「我們馬上就回到各自的指揮部,決死一戰。如果失去了聯絡,我們的集合地點應當在哪裡?」

「還在軍部、在這裡。如果這裡也守不住,最後我們都集中到天馬山去!」方先覺毅然決然地大聲回答。

那高吭急昂的聲音在地下室的防空洞里久久地,久久地回蕩著,與在場的各位衡陽保衛者們的心靈發生著碰撞,產生著共鳴,激勵著他們義無返顧地走向各自的崗位,渾身是膽地投入到最後一戰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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