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五章 英雄末路3

大家密切地注意到,近日來,方先覺常常以「衡陽的前途到底怎麼樣」投問幕僚、部屬。他總是在追問「你的看法是什麼?」聽到他人的議論或看法,他一言不發。只是有一次,他當著督戰官蔡汝霖、高參彭克複、參謀長孫名玉和副官處長張廣寬的面,實在是憋不住了,冷不丁冒出一句:「這樣下去,第10軍難免成瓮中之鱉吧!不過無論如何,我決當以死自誓!」

方先覺的曲衷是說,第10軍堅守衡陽這個核心據點,眾志成城,是為了吸引日軍,以便於國軍統帥部調動兵力,組織會戰,粉碎日軍一號作戰計畫打通大陸交通線的迷夢。但到如今,會戰組織不起來,第10軍豈不等於作繭自縛,自困圍城之中嗎?你說是可敬可佩呢,還是可憐可悲呢?是可歌可泣呢?還是可嘆可惜呢!

緊急軍事會議一觸即發,終於有人用老一套辦法打破了沉默,那就是繼續給軍委會發電說明目前的困境危局,說明理由,內無糧彈,外無援軍,缺衣少食,這個仗還怎麼打?即使是砍掉腦袋碗大的疤,拼掉一腔熱血和這百十斤身軀,難道你又能保證衡陽城不破?這個仗是實在沒有辦法打下去了!

一旦有人開言,會場就彷彿開了鍋一般,七嘴八舌,眾說紛紜起來。

有人怯怯地吐出:「突圍?」

「現在還來得及嗎?可怕已經為時已晚!」

「還來得及,全軍還有近2000兵力,擇敵薄弱一路,奮力一搏,也許還來得及。」

「可是沒有上峰的命令,你敢走?」

「何必坐以待斃呢?」

「必須先呈報上峰批准!」

「戰機稍縱即逝,待到上峰批準時,恐怕黃花菜都涼了!」

「不管如何,程序還得走,一定要呈報上去。」

大家反覆研究著,每個人的心理都好似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結果,還是決定呈報上峰,說明理由,奉電再行突圍。方先覺痛苦得說不出話來,黑著臉沉默著。有人以為軍長已經默許了。孫鳴玉參謀長就伏在沙發上草擬電報稿,幾位師長圍著補充、修改。

這時,方先覺軍長悄悄地默然退到裡間。彷彿對眾人的議論充耳不聞,神色凄惶得令人頓生悲憫之情。彭克複高參望著方軍長的背影,悲切地說:「如果衡陽失陷了,國家的困難就更加沉重了,民族的前途也更加堪憂了!」

戰區督戰官蔡汝霖也被方先覺的黯然神態所感動,同情地說:「憑心而論,處在此等情況之下,第10軍已經盡職盡責了,方軍長又能還有什麼辦法呢?!」

這時,彭克複高參順手拿起一本軍委會下發的《常德會戰檢討回憶錄》。此書,最近為方先覺軍長經常翻閱的材料。彭克複一邊翻動著書頁,一邊大聲念道:「常德會戰余程萬師長突圍,在南嶽軍事會議上,委座是怎麼說他的•̶6;••••」他故意停頓一下,以引起眾人的注意,接著念道:「你如何當人家的長官啊,你怎麼就忍心將你負傷的官兵們捨棄而私自出逃呢?!••••••」

余程萬少將率領第57師守衛常德,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率領少數官兵突圍。但當新11師重新攻入常德城時,發現城內尚有第57師所遺留的300多名傷病員。蔣介石的話就是在南嶽軍事會議上針對此事說的。這段話的確足以提醒方先覺放棄突圍的打算。彭克複的話還未說完就陷入了驚愕之中,因為方先覺已經放聲痛哭起來。

師長們驚詫而同情地圍攏過去。方軍為何哭泣呢?人們知道這只不過是一個可以參作比較的例子。常德突圍,蔣委員長的訓示猶在耳邊,南嶽會議中蔣校長那嚴峻的神色、苛斥的語調,方先覺記憶猶新。

彭克複知趣地適時而止,沒有在讀下去。下面那段話是:「我現在還沒有親自審問余程萬,余程萬師長必須叫軍事法庭審判。不但要審判余程萬,而且其他同時退卻的官長,一律要按革命軍連坐法來處治,決不寬待!」

好一陣痛哭後,方先覺哭聲稍斂,抽泣著說:「突圍?現在突圍力量是有,可以突出去。但是我們走了,剩下這樣多傷兵怎麼辦?敵人見了傷兵就殺,守常德的余程萬可以不問傷兵,我方先覺不能,你們誰又能忍心丟下傷兵讓敵人去殺?!再則,我們突圍出去,即使委座不追究我們,全國同胞也原諒我們,可我們豈能忍心捨棄那8000多負傷官兵嗎?沒有他們,我們能守40多天嗎?那可是8000多活生生的生命啊!8000多啊••••是我們拋頭顱,灑熱血,同艱苦,共患難這麼多年的戰友和兄弟吶!難道他們的命就不是命?丟下他們,以後活著的,哪個再願意做你們的部下?!」說到這裡,方先覺異常激動,淚如雨下,泣不成聲,頓聲凝噎。

「男耳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次是壓抑已久的痛哭,是發自內心的自然流露。幾位師長也深有同感,也失聲痛哭起來,胸中的共同的傷感被觸動了。

第3師師長周慶祥的眼淚如瀑布般奔流而下,其傷感的話語也洶湧而出:「我自出黃埔軍校就進了第3師,20年了,從來沒有打過如此慘烈的仗。這麼苦的仗,我們為誰打?怎麼丟在這裡就沒有人管呢?我們1萬多人同日軍數萬人打了40多天,外邊的十幾萬大軍怎麼就打不進來呢?這難道不是天意嗎?我不知道,救常德時我們一天一夜跑了150多里;現在外圍的援軍幾十里地路轉磨了十幾天還過不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在城裡享福呢!在睡大覺哩!所幸還有督戰官和友軍暫54師的弟兄們和我們同艱苦,共患難。要不,誰來為我們證明呀!果如是,豈不冤哉枉哉!」

周慶祥這番話,道出了各位師長們的共同心聲,一樣的怨愁,一樣的哀傷,一樣的激憤,也同樣觸動了方先覺心中的塊壘,但他卻強掙著站起來:「常言道:不靠爹,不靠娘,不靠洋人靠自己。靠別人是不行的啦!還是蔣委員長訓示得對,要自立自強,自己拚命救自己才行••••;••」他又說不下去了,愴然之情又一次從胸中奔涌而出,不禁又一次大哭起來。

英雄的熱淚,神鬼皆驚。方先覺坐下來頓足嚎啕,用拳掌擂頭捶胸拍腿,猶如颱風來臨的海洋,怒濤翻滾,洶湧澎湃,卷帶出對前途命運的茫然苦悶,裹挾著他堅守衡陽40多天的緊張、憂慮和焦灼,包含的殺敵衛國、壯志未酬卻身陷圍城的惆悵和憤懣,還有第10軍萬餘將士上上下下豪氣干雲的恢弘氣勢,此時,全都化作一頓酣暢淋漓的痛哭和泉涌暴雨般的淚水••••••

這時的指揮所里人人被感動,個個被觸發,門外的崗哨警衛,屋內的機要參謀,大家都在飲聲綴泣,好一派哭聲感天動地,指揮所成了一座「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愁城。

良久,方先覺首先感覺到自己作為軍中主將,不應該如此失態。他首先止住哭:「哭也沒有用的!」他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眾人,大聲喝道。他猛然站起身來,一把袖子抹去滿臉的淚水。

「決不突圍,一定死守•••••從現在開始,你們每個師長身邊只准留衛士4人,其餘人員一律到前線作戰。如果查出多留一人者,按公說是違抗命令,安私說你們對不起兄弟我•••••」至此,方先覺已經戰勝了情感的驚濤駭浪,已經全然恢複了一軍之長的威嚴與果敢,斬釘截鐵,猶如平時發布命令一樣。

「哪怕只剩一兵一彈,在也不準說突圍的話。我方先覺決不私自逃走,必要時,大家都到軍部來,要死我們死在一起;如要自殺,我先動手。要知道我自殺了,即使你們逃脫了,委座也決不會饒恕你們。相信今後,你們也難以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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