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0章 禁書(下)

董千里是金庸時代就留下來的元老,林宥倫接手《明報》之後也給與董千里充分的信任,甚至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形容他在《明報》的地位都不為過。董千里也確實沒有辜負金庸和林宥倫前後兩位老闆的信任,將《明報》管理得井井有條。

這一點當然也體現出金庸和邵毅夫的區別,金庸將《明報》集團轉給林宥倫,是將一份事業交到他手上,留下的人手也是盡心儘力的輔佐;而邵毅夫將無線出售給林宥倫只能算是一次正常的商業行為,所以林宥倫接手後得費一番工夫才能完全掌控整個公司。

林宥倫平時很少主動過問《明報》方面的事務,董千里也知道林宥倫諸事繁忙,所以不是遇到特殊情況,他一般都不會將事情推到林宥倫這邊。

正因為如此,林宥倫才對董千裡帶來的這位大陸作者感到好奇,他記得董千里上一次因為出版方面的事情找上他,還是因為市面上出現了一本打著《崑崙》名號的偽作,最後這件事居然追查到了還未成名的黃易頭上。

林宥倫沒有追究黃易寫《崑崙》偽作的行為,這讓黃易十分感激,如今他出版的所有小說都是《明報》集團出版社負責發行,不得不說就有當年林宥倫結下的「善緣」在裡面。

有黃易的例子在前,這一次林宥倫對董千裡帶來的那位大陸作者自然也充滿了期待。

林宥倫還沒有到公司,董千里已經帶著那位大陸作者提前等在了那邊,所以林宥倫還沒有進辦公室就見到了來人——一個帶著眼鏡,留著寸頭,長相略顯忠厚的中年男子。

儘管沒有和自己印象中所熟知的任何一個大陸知名作家對上號,但林宥倫卻沒有絲毫輕視對方的意思,有一句話叫做人不可貌相,用在作家這個圈子裡特別合適。

很多其貌不揚的傢伙,說出他寫過的作品,甚至可能會嚇人一跳。

「還沒有請教這位先生的尊姓大名。」

握手之後,對方大概是因為緊張所以忘了自我介紹,所以林宥倫只要主動問起這事。

「免貴姓張,張曉波!」

林宥倫表面上不動聲色的微笑頷首,心中卻升起了一絲疑惑。

這個名字聽起來毫無印象,難道真是一個無名小卒?

按下心頭的疑惑,林宥倫伸手請張曉波和董千里進辦公室,同時吩咐林智玲準備三杯咖啡。

「清茶就好了,咖啡這東西我喝不太習慣。」

張曉波扶了扶眼鏡,說出一句讓林宥倫有些意外的話。

在這種彼此都很陌生的見面氛圍下,一般都是客隨主便的,而對方居然這麼直接地提出來,心眼小一點的人可能都會覺得對方對自己不夠尊重。

當然林宥倫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他也知道很多作家都不能以常理來對待,只要有真才實學,性格「疏狂」一點也不是難以讓人接受。

張曉波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倒是董千里有些擔心地看著林宥倫,見他表情沒有什麼變化,這才放下心來。

「那就給張先生準備一杯清茶好了。」林宥倫轉頭對林智玲吩咐了一句,微笑著請兩人進了辦公室。

主客落座之後,董千里立刻就向林宥倫介紹起張曉波的來歷。

「張先生是80年代大陸第三代詩歌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上海『城市詩派』的旗手,曾經寫過不少優秀的文學作品。」

「原來張先生是一位詩人,失敬失敬!」

林宥倫端著咖啡,笑著對張曉波點點頭。

大陸80年代確實出了不少詩人,不過真正讓人記住名字的卻不多,林宥倫比較熟悉的是海子和顧城那幾個人,至於張曉波和「城市詩派」他都還是第一次聽說。

「不敢當,80年代那時候我確實立志做一個詩人,不過現在我卻只想做一個像林先生您這樣帶有文化氣質的商人。」

張曉波說話不緊不慢,並沒有一般文人那種桀驁,這倒是很符合他對自己身份的定位。

董千里跟著補充了一句:「張先生現在是一位書商。」

林宥倫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他都沒有聽過張曉波的名字,原來這人已經轉行做出版了。

「在我那個時代,一些優秀的詩人和小說家,窮盡畢生之經歷,只不過是為了無限接近文學的真理,而我不是,我竭盡所能地努力,似乎只是為了離真理更遠,或者說在我的小說中,我已經把真理扭曲得近乎青面獠牙,所以有人說我荒誕,更把我稱作是『中國的卡夫卡』,其實我和卡夫卡是截然不同的,卡夫卡的荒誕是為了接近那預設中的真理,而為了『深知』和『窮盡』;而我全部的努力都是為了摧毀自己最初預設的真理,是在深陷中遠離。」

張曉波在說起這個話題時候有些自嘲的意味,不被主流所認可,也正是他選擇轉行做出版的原因之一。

「這是我參與編撰的一本書,在大陸那邊出版遇到了一些阻力,所以我想先在香港這邊發行試試看。」張曉波說著就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疊書稿,雙手遞給林宥倫面前。

在來香港之前,張曉波就已經明確了自己的合作目標應該要符合那些條件——在香港要有足夠的影響力,同時對大陸也不帶太多偏見,這些條件就只有林宥倫名下的《明報》集團完全符合。

一開始接觸張曉波這份書稿的只是《明報》出版社的一位負責人,因為被其中的很多驚世之語所吸引,書稿很快被送到了董千裏手上。

董千里對這份書稿里提到的一些激進的觀點並不是很認同,但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把張曉波和書稿一起帶來,讓林宥倫來做決定。

「這是一份詩歌集?」

林宥倫並不知道這些,從張曉波的身份下意識地就想到這種可能,但張曉波卻搖了搖頭。

「不是詩歌集,而是一本評論政治的雜文集。」

詩歌和政治在林宥倫看來根本就是兩個向度的東西,張曉波如果說這是一本通俗小說,甚至養生保健食譜這一類的工具書林宥倫都不會有現在這麼驚訝。

張曉波一個詩人出身的人,卻偏偏寫了一部評論政治的著述,這多少給林宥倫一種不太靠譜的感覺。

當然人是董千里推薦過來的,林宥倫當然不會就這樣輕易的下結論,所以他翻開了那份書稿,引入眼帘的標題卻讓他愣住了。

《冷戰後時代的政治與情感抉擇》?

這標題怎麼看著這麼眼熟,彷彿在哪裡見過一樣。

林宥倫並不知道,他這麼一皺眉,卻給張曉波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張曉波很清楚他這本書里寫的是什麼,也清楚對於林宥倫如果出版這本書可能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他心裡對這趟香港之行能不能實現既定目標實際上是沒有任何把握的。

就在張曉波驚疑不定的時候,林宥倫卻已經想起了這本書的出處,因為在他印象中,《冷戰後時代的政治與情感抉擇》只是這本書的一個副標題,這本書還應該有一個更出名的主標題。

帶著這樣的認識,林宥倫繼續往下看去,很快就印證了心中的猜測。

大約十多分鐘後,林宥倫合上了手裡的書稿。

張曉波見狀,心想著完了,林宥倫才看了這麼一會兒就停下來,顯然對出版這本書不會有態度的興趣。

但是林宥倫的反應卻出乎了張曉波的意料。

「張先生,你這份書稿很有意思,給我兩天時間,我會把它認真的看完,屆時我一定會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

事情陡然之間峰迴路轉,張曉波的心情就像過山車一樣,雖然林宥倫沒有立刻就答應,不過看他的態度,至少讓張曉波看到了幾分希望。

從林宥倫辦公室離開的張曉波,心情帶著一點點小激動,但是留在辦公室里的董千里卻顯得有些擔憂。

張曉波一離開,他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林先生,你真打算出版這本書?」

「董老覺得這書寫得不行?」

「有些觀點是不錯,但是太過激進了,而且險隘的民族主義情緒佔了上風,對問題缺乏一些理性的認識和思考,而且……」董千里看了林宥倫一眼,見他沒有任何錶態,這才放心地繼續說道:「這樣一本帶著濃烈民族主義色彩的書,在香港實際上是不會受歡迎的,因為港人現在連對大陸的歸屬感都還沒有找到,更不要提對種種偏激的民族主義產生共鳴,而且香港之所以能有現在的經濟成就,所走的外向型發展模式正是書中大力批判的,出版這樣一本書,市場前景黯淡都是次要,關鍵是可能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和誤會。」

作為《明報》主編,董千里對林宥倫的政治立場是很清楚的,這本書經由林宥倫的手在香港出版,大陸政府會有一個什麼樣的態度真的很難說,弄不好還會影響到林宥倫苦心經營的上層關係。

另一方面,這本書在香港出版,肯定會帶來不小的爭議,偏偏林宥倫又樹大招風,所以這種事最後肯定會扯到他的頭上。

單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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