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許詡醒來的時候,看到頭頂一盞鵝黃的小燈,灰白的天花板很陌生。

季白就坐在床邊的椅子里,和衣而睡。窗外是陰黑晃動的夜色,他的臉在燈下顯得格外俊朗安靜。

凌晨的空氣十分清冷,許詡喉嚨有點發乾,忍不住蒙著被子輕咳出聲。季白立刻睜眼起身,大手摸摸她冰冷的小臉:「醒了?」一邊給她倒水,一邊說:「沒大事,血糖有點低,已經輸液了。這裡是鄉衛生所,休息一晚,明天咱們就回霖市。」

「嗯。」許詡坐起來,接過水杯。溫熱的水流從口腔淌進身體里,整個人舒服了許多。

季白把椅子拉得更靠近,烏黑的眉眼緊盯著她,隱隱有無奈的笑意:「氣成這樣……」

許詡默了一瞬,答:「你不氣嗎?」

季白捉起她的手,送到唇邊一吻。她的皮膚本來就又白又薄,輸液之後不僅留下針孔,還青了一小片。季白捏著她的手不說話。

氣,當然氣。明明有兩個兇手,如今卻鐵證如山直指一人,只叫人心頭困悶壓抑,怒意難平。

但正因為這樣,人更不能倒下。身為刑警,就得有這種近乎冷血的堅韌。

所以他看著她,微微一笑:「再氣也不能傷到自己身體,案子哪有都順順利利的?」

許詡點頭。道理她何嘗不懂?她本來就比普通人心態更穩。但這次是眼睜睜看到姚檬遭了罪,她實在難以釋懷。

睡了一覺,人也沒了困意,眼見窗外天色微白,她起身:「我去洗個臉。」

季白將她按回床上:「我打水過來,你老實呆著。」

許詡看著他走到窗邊,拿起地上的熱水瓶,嘩啦啦往臉盆里倒水。他的身影高大冷峻,動作利落有力,看著就讓人安心。

許詡盯著他的背影,開口:「你是怎麼看的?」

季白知道不討論個清楚,她肯定一直想著。把水送到她跟前,答:「三個疑點。

一、受害人選擇不同。第一個受害者是白領,第二個雖然是研究生,但已經在一家單位實習,符合你對受害人的類型描述;但是第三名受害者只是普通大學生,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二、作案手法不同。前兩起明顯經過精心策劃,受害人如何失蹤,至今無人知曉,所以我們之前一直無法尋找兇手的蹤跡;但第三起,受害者是進入林區徒步旅行才遇害,而且譚良就把屍體丟在林區,這才讓我們確定——第三起整個案件過程都是在林區里發生,兇手人就在林區,所以才抓到了譚良。

三、兇手縝密程度不同。第二具屍體旁的腳印還可以說是不慎留下的,第三具屍體旁的腳印就太明顯了。」

許詡點頭:「你下山之前,我也看到了大胡帶下來的照片。譚良居住的那個洞穴,給人的直觀感受是簡單、雜亂、陰暗、浮躁……儘管第三具屍體的處理也模仿了天使案,但我同意你的觀點,這起案件整體的策劃實施,很符合他的個人特點,但也只有這一起。

可是,譚良為什麼要替第一個兇手頂罪?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季白淡道:「兩人的身份地位天壤之別,按理說沒有任何交集的機會。我也已經派人查過他們的通訊記錄,沒有聯繫過。」

「但一定有什麼契機,讓他們見過面。」

兩人靜默片刻,季白從包中拿出一疊資料,攤在床上。兩人在燈下各自蹙眉安靜翻看。

過了一會兒,季白忽的拿起張現場照片遞給許詡,黑眸湛亮,聲音低沉有力:「我知道了——在這裡。第二起案子的棄屍點,在譚良負責的林區,這就是他們的交集。很可能是第一個兇手在棄屍過程中,與譚良有了接觸。」

許詡心頭一震,一通則通,許多線索瞬間融會貫通,她立刻點頭:「對了!這就解釋了,為什麼這具屍體旁,會有譚良的腳印,而且開始出現死後性侵行為。之前我以為是兇手的心態在變化,犯罪在升級。現在看來,死前死後的侵犯,很可能是兩個不同的罪犯所為!」

季白沉吟片刻,贊同她的推測:「雖然不知道第一名兇手如何說服譚良替自己頂罪,但這樣的解釋,遠比譚良一人犯案合理。在山洞發現的那些物證,完全可以是另一個人所為,然後交給譚良、放在山洞就可以了。」

兩人腦力激蕩,心情也有些涌動。然而許詡看著他沉肅的容顏,聲音卻變得很輕:「可是,我們沒有任何證據。」

季白沒出聲。他微蹙眉頭,看著窗外發白的天色,寂靜的遠山。

是啊,沒證據,暫時一點辦法都沒有。

過了一陣,他轉頭看著許詡:「你知道白銀市連環殺人案嗎?」

許詡當然知道。這是近年來國內最著名的懸案之一。

十六年間,甘肅省白銀市超過9名女性被害。兇手或強姦殺人,或死後奸屍,而且總是從死者身上切割器官帶走。最小的受害者是一名八歲女童。案件至今未破(*)。

季白的臉色變得有些冷:「當年全國選派最優秀的刑警,偵破這個案子。我師父嚴隊也在其中。」

許詡點頭——以往晨練時,還經常看到嚴隊健碩的身影。

季白淡淡的說:「後來我師父跟我說,破不了,就是破不了。他們甚至在那名女童體內找到兇手精液,但就是找不到兇手。兇手每次犯案都是經過周密策劃,沒有其他證據,沒有痕迹。一幫大老男人,都是全國赫赫有名的神探,看著孩子殘破的屍體嘩嘩的掉眼淚了,可就是破不了。」

許詡聽得心頭髮疼,也不出聲——她明白季白跟她講這個案子的用意。

季白望著她,聲音很溫和,眼神卻很堅毅:「的確有一些罪犯,能狡猾的逃脫法律制裁,公平正義無法伸張。這個案子沒有其他證據,省廳很快也會宣告結案。然而比師父那一代人,我們已經好了很多——林清岩是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和證據,但是有了你的畫像,我們至少知道他很可能是兇手,不會讓他再有機會害人。並且一直不放棄的追查下去,直至將他定罪。」

——

季白和許詡在山區停留時,林清岩陪著姚檬,在警局做完筆錄,回到了霖市的家中。

姚檬一個人在浴缸里泡了很久,把身體每一寸都洗刷乾淨。她已經哭不出來了,昨晚發生的一切恍惚得就像一場夢。

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頭,卻見林清岩倚在門邊,清俊的容顏透出一種平時沒有的桀驁冷漠。他含著煙,看著她不講話。

姚檬不知道說什麼好,靜默的起身,用浴巾裹住自己。

過了一會兒,身後響起腳步聲,林清岩從背後抱住了她。低頭就吻下來。他的氣息有些急,吻得有些重,大手探入她的浴袍,動作極為粗野有力,與平時完全不同。

姚檬身子微微一抖,條件反射就推開他。

他不再親了,只是還抱住她不動:「你是我的天使,沒人可以玷污你。譚良已經死了,他對你的玷污,我就當沒發生過。」

姚檬心頭一酸,瞬間哽咽。又聽他在耳邊輕聲說:「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

三個月後。

冬日裡陽光正暖,許詡坐在父親書房裡,看門戶網站的本地新聞。父親則在廚房忙得熱火朝天。

頭條報道是「省專案組宣布機場連環爆炸案告破。一名主犯落網,從犯緊密追緝中。」下面還配有圖,數名刑警壓著一名犯人,臉色嚴肅。最外側站著那人,穿著黑色大衣,身形挺拔,面容模糊,她卻一眼看出,正是季白,不禁微微一笑。

還有條新聞,是關於「森林殺手譚良案」。兩個月前,省廳已經宣布結案,鬧得沸沸揚揚的霖市,慢慢恢複平靜。但網上關於譚良本人的討論,卻始終熱烈。這條新聞就是引用某心理專家的分析,說譚良之所以變態,是因為事業不順。原本他在縣林業局擔任骨幹職位,因為得罪某領導,被貶職守林,原有職位被領導親戚佔據。下面還有人發帖說,這位領導因為輿論壓力太大,已經被雙規了。

許詡看了一會兒,就關了電腦,拿出檔案袋,又翻出這案子的照片和資料。

正看得入神,旁邊忽然伸過來一隻手,將照片奪走。她一抬頭,就見許雋皺眉看著自己。不僅如此,他還把桌上資料統統一掃,丟到沙發上:「又看這些?你肚子里可是我外甥,以後我可不想讓他當警察。」

許詡微笑,看他西裝革履,應該是剛下班回來:「今天這麼早。」

許雋丟一本兒童掛畫給她:「你老公是人民公僕,大半個月不著家,當哥的能怎麼辦?」

許詡笑著翻看兒童畫,許雋看著她安詳的面容,不緊不慢再度開口:「婚禮到底啥時候辦?真要生完孩子?」

「是啊。現在也太倉促。」

「上回你說會領證,領了沒?」

「還沒。」

許雋又皺眉:「你說你磨蹭什麼?孩子都要給人家生了。季白攤上你這麼個慢性子,也真不容易。」

許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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