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七月是大胥最炎熱的月份,卻是君和最好的時節。雖然熱,但空氣溫濕、日光明媚、樹綠花開,彷彿天下最美好的景色,都盛開在君和。

唐卿便在這最好的時節里,全身肌肉麻痹、經脈失覺,徹底卧床不起。

流潯的入侵,已經有半年了。在這半年裡,他失去了很多城池,但他正一點點奪回來。戰爭的漫長和僵持,讓所有人開始喪失信心。而唐卿卻看得透徹,局勢正在改變。敵人攻打下一個城池,需要的時間更長了;而他們原本源源不斷的兵力,似乎也變得枯竭,不再增加;而自己這邊,士兵們似乎已經熟悉了與蠻人的作戰,不再盲目懼怕,唐氏的軍隊,又恢複了以往的自信頑強。

雖然南部斷絕了一切消息,但他敏感的察覺到,有些事情已經改變了。雖然他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按照他推斷的徐傲的用兵,應當會在給予大胥迎頭痛擊後,將蠻軍另一支主力調回君和境內。畢竟,與君和人相比,大胥整體兵力確實孱弱許多。可為什麼沒有動靜呢?

那只有一個可能,大胥戰局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期。要麼大胥已經覆滅,要麼他們完勝了流潯。儘管目前看來,第一個可能性更大,但他始終覺得,步千洐不會讓他失望。

今日是十五,花好月圓。前方的戰事經過幾個月的焦灼,也有所遲滯和停歇。唐卿便在這寧靜的夏夜,躺在一處僻靜的庭院里,靜靜望著頭頂的月光。

「阿荼,在想什麼?」他柔聲問。

唐荼十三緩緩抬頭,目光觸到哥哥蒼白的臉色,立刻移往腳邊陰暗的角落。他放下手裡的書,那是本醫術,記載著痛風、癱瘓等病症的救治方法。他在大胥、君和武林混跡多年,多少江湖名醫的醫書都被他獲得。

但沒有一本,能救哥哥。

「你無需這樣。」唐卿豈能不知他的心思,柔聲道,「生死有命,何需強求?」

「不。」乾脆的聲音。

唐卿嘆息一聲,也不再勸,只又提起最關心的話題:「據我推測,天下不出三個月,便會平定。那時我要是不在了,你記得,找個姑娘,替唐家傳宗接代。」

「你先。」

唐卿失笑,正要說他迂執,卻聽見零碎的腳步聲,親兵低頭走了進來。

「元帥,大胥密信。」

唐卿一怔,伸手接過,從信封中抖出書柬,首先看向落款。這一看,先笑了。

楚千洐。

他不由得想,這個落款,表示步千洐要公開恢複身份。為什麼?待展信一看,卻只有寥寥數字:「八月下,決戰玲瓏城。」

唐卿拿著信,足足沉思了有半個時辰。十三也看了信,默然片刻:「不懂。」

唐卿這才將信一折,於燭火上化了,笑道:「你們不是好兄弟嗎?他學你,言簡意賅。」

十三神色一滯,唐卿這才解釋:「君和境內,流潯主力便在玲瓏城附近。他與我相約,八月下,與流潯大軍決戰。

他既跟我如此約定,定是已蕩平了大胥境內的流潯兵馬。這著實讓我未料想到。

只不過他還有些小兒心性,總不忘逮著機會,給我出些難題。故意語焉不詳,看我能不能猜到,他為何有恃無恐,為何能大獲全勝,為何能夠提兵北上?」

十三眸中陡然升起笑意:「你猜中否?」

唐卿微微一笑:「傻氣!我為何要費腦子猜?命斥候去探便是。他如此大張旗鼓提兵北上,豈能瞞過我的眼線?」

五日後,唐氏斥候傳來令人驚訝而振奮的消息。唐卿看到三十萬大軍和十萬蠻人兩個數字,這下倒真的怔住了。

斥候又說,大胥軍打出了「楚」字旗號,唐卿足足愣了半個時辰,終是釋然而笑。

「儘管匪夷所思。」他對十三說,「蠻族大將,應當就是楚余心。」

十三卻只愣了一瞬間,隨即眉目平靜下來:「哦。」

唐卿奇道:「你不驚訝?」

十三很淡定:「想不通,故不想。」

唐卿驟然失笑,招手讓十三坐到床邊,拉著他的手,微微用力。這個虛弱的,已經躺在床上指揮戰鬥數月的青年,露出燦爛的欣慰笑容。

「阿荼,我會好好打完這場仗,我要給你們,一個太太平平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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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大胥能夠迅速擊潰入侵的流潯部隊,主要原因是楚余心的反目,但也跟唐卿拖住了徐傲大部分兵力,脫不了干係。若不是唐卿在北部支撐數月,越打越強,大胥的光復之路,還要走很久。但同樣的道理,如果不是大胥及時取勝,唐卿的復國之路,也不會如現在這麼快,這麼順利。

也不能在八月下,意氣風發的發兵玲瓏城。

這兩個月來,兩人同在一片戰場,從不曾見面,書信往來也是隻言片語。但兩人的默契簡直渾然天成,你偷襲糧倉,我便阻擊援軍;你正面對抗,我便背後奇襲。一切彷彿演練好似的天衣無縫。

有時候破月會問楚千洐:「你倆商討得這麼細緻啊?」

楚千洐搖頭:「未曾。」

「那……」

「見招拆招便是。」

唐卿一直住在遠離戰場的後方,收到最後的消息時,距離決戰之日已過去了半個月。這個速度已經很快了,快馬往返於他的住所和玲瓏城,便需七八日,更何況這場決戰據說還打了足足十日。

但來報信的,竟然是大胥兵。

他們的速度比唐家軍的斥候更快,這令唐卿不得不多看面前的胥人一眼。

是個高大的青年,身材修長、面目憨厚。垂首低眉立在離床五步遠處,等候他的詢問。

唐卿讓十三扶自己坐起,靠在牆壁上,咳嗽兩聲,臉頰泛起微紅,笑道:「見笑了。」

青年抬眸看著他,一雙眼倒是純黑有神:「元帥以病體支撐天下大局,實乃當之無愧的英雄。」

「過譽了。」唐卿平靜道,「既然楚將軍派你來報信,詳細的說,戰況如何了?」

那青年語速適中、言辭清晰,只說八月二十九,三軍決戰玲瓏城,遭遇徐傲頑強抵抗。苦戰十日有餘,終是大獲全勝。俘虜四萬,殲敵十萬,潰逃四五萬,徐傲自刎而死。如今君和大胥均已派兵直入流潯境內,佔領其全境指日可待。

唐卿聽完,並未太多意外或喜色,反倒微微蹙眉:「俘虜四萬,卻死了十萬。雖是惡戰,也死得太多了。」

那青年鞠躬道:「元帥宅心仁厚。另外,將軍讓我轉告:徐傲雙目已盲,是幼時被母親刺傷,據說只因為父親不喜歡他,母親亦有些瘋瘋癲癲。」

唐卿極難得的神色一震,十三亦猛然挑眉。

唐卿沉默了片刻,才道:「所以,他看不見天下,卻想要擁有天下?何其悲壯,何其執拗!多謝你家將軍,讓我想通了,為何徐傲如此偏執?不惜玉石俱焚,用兵又如此冒進,攪得天下大亂。原來他是不甘,不甘罷了。」

「所以……」青年沉聲道,「元帥此刻雖雙腿不能行,卻也不能放棄踏遍天下河山的念頭。」

唐卿這才抬眸重新看他,微笑道:「你家將軍呢?」

青年恭敬道:「領兵攻打流潯了。他派我來,還要問一問元帥,是否已猜出當日的關竅?」

唐卿微微一笑:「如此,你便將我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你家將軍,和夫人。」

青年看他一眼,答:「是。」

「卿如是推斷:楚余心既成蠻族將領,只有三個可能:威逼利誘、屈打成奴,抑或是用某種手段,控制了楚元帥。楚元帥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又已家破人亡了無牽掛,前兩種均無可能。那隻可能是第三種。

這手段,也不難猜。恰巧我弟弟看了些醫書,其中一本上記載,流潯境內盛產五色草,其葉若鱗,其花似蛇。入葯可令人心智迷失,似夢似痴。長期服食令人痴傻愚鈍……其他的,讓你家將軍自己翻醫書吧。」

話音剛落,十三先開口了:「何時?」

唐卿微笑:「我無聊時翻了翻。」

十三默然退下。他這才想起自家哥哥自幼讀書便是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他問的很多餘。

大胥青年一拱手:「多謝元帥賜教。末將告辭了。」轉身欲走,唐卿卻道:「且慢。」那人止步回望,唐卿看向十三:「這是楚將軍軍中刀法最好的人,你不跟他比試一番嗎?」

十三眼睛一亮,不等那人說話,已拔劍拱手:「請賜教。」

那人一愣,忽然往後躍出兩步,哈哈大笑道:「元帥雙目洞若觀火,勿要再戲弄千洐。我這便跟你賠不是。」他的手在面上一抹,露出俊朗一張臉,不正是楚千洐。

十三驟然嘴角上翹,唐卿亦是莞爾。楚千洐揚聲道:「月兒進來。」隨即快步走到唐卿床旁,握住他的手,關切道:「你怎病得如此厲害?」

十三神色一暗,唐卿卻一臉平靜:「遲早有這一日。」

楚千洐此次與他聯手對付流潯,雖全心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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