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兩日後。

初春的日光靜靜籠罩在山嶺上,山腳的流水潺潺,微光蕩漾,滿目青翠碧綠,寂靜無聲。

步千洐負手站在水流前,唐卿坐著輪椅,停在他身旁稀疏的草地上。兩人沉默片刻,步千洐先開口。

「你早料到,他會識破我的埋伏,對不對?」

唐卿淡淡點頭:「對。」

步千洐並無惱意,語氣不急不緩:「所以你才說次日晚靜候佳音,是料定我會選在天黑時突圍?」

「嗯。」唐卿話鋒一轉,「千洐,咱們結為兄弟吧。」

饒是步千洐對唐卿已有些信任,此時也感到吃驚。

「怎麼?不敢?」唐卿含笑望著他。

「別激我,那無用。」步千洐靜靜望著他,「你有何圖謀?」

唐卿斂了笑,抬頭望著前方碧藍的天色。

「天下太平。」

**

晌午過後,唐卿在匆匆趕來的君和三萬東路軍護送之下,離開了胥軍大營。步千洐將他兄妹三人送至大營外,旋即回到營中,一人獨坐,蹙眉沉思。

破月端了飯菜進來,便見他凝重的神色。柔聲問:「唐卿跟你說了什麼,叫你如此為難?」

步千洐將她攬入懷裡,低聲道:「並非為難。他……給我畫了張大餅。」

他想起今早與唐卿在溪旁的對話。

「蠻軍勢如破竹,大軍所過之地,君和兵敗如山。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卿今日不死,定當聯絡各部,再戰流潯。只是敵人驍勇至斯,即便卿託大,勝算也不過四成。」唐卿說出這番話時很平靜,雖然這等於判定了君和死刑。

「流潯滅君和之後,下一個目標,自然是胥。大胥已經元氣大傷,還有能力抵抗流潯嗎?」他淡笑道,「卿大不敬的說一句,如今……我君和皇室覆滅,卿必將執掌大權。如此,卿可向胥許諾,只要聯手破了流潯,君和大胥,何不一統?只要嚴修法制,凡事以天下百姓為先,卿奉慕容氏為皇又如何?」

步千洐聽到這個提議,當真是大吃一驚。震撼之後,對唐卿的崇敬又添了幾分。他覺得這個人當真是心懷天下,沒有國別之分。

「好。」步千洐心情激蕩,朝他拜倒,「我信你。我必將上奏吾皇,聯手抵抗流潯,早日天下太平。」

唐卿坦然受了他這一禮,眸色平和的笑了,「千洐,你相信天命所歸嗎?你認為慕容充,當真能做天下的帝王嗎?」

步千洐沉默不語,唐卿也不再逼他,只柔聲道:「今日與你結拜,只因知你是重情義之人,有兄弟一諾,勝過紙面契約。然今日一別,望君珍重。只願明年此時,禍亂已除、天下太平,你、我、十三,還有你那義弟慕容湛,能夠把酒言歡,共賞河山。」

思及此處,步千洐心情亦柔和下來,抬眸見破月水盈盈的眸正關切的望著自己,只覺家國天下重任,皆化在這一雙飽含情意的眸子里。兩人廝磨片刻,他沉聲道:「月兒,咱們南下,與小容匯合。」

**

一個月後。

若說二十年來,流潯於世人印象,不過是邊陲可有可無、搖擺不定的小國;蠻人只是北部極地的一個神秘的名詞,那麼如今,整個天下,已無人不知,流潯蠻荒鐵騎的厲害。

強盛如君和,也應了「盛極而衰」的說語。這一個月來,面對蠻人和流潯三十萬聯軍鐵騎,唐卿也只是勉力保存軍隊實力,君和的國土,依然一點點被流潯蠶食。

曾經留守大胥境內的八萬餘君和兵馬,在得到唐卿的命令後,立刻往北撤兵。而大胥已經南遷的小朝廷中,幾乎眾口一詞「乘勢追擊」,希望剿滅這支君和侵略軍,皇帝慕容充更是躍躍欲試,動了御駕親征的念頭。

在這決定顧攬全局的時刻,慕容湛站出來,力排眾議,勸誡皇帝放君和兵馬離境。只因他已收到步千洐的密信。

慕容充也並非衝動短視之人,在看了步千洐的密信後,著實為難了一番。他一是覺得區區蠻人,豈會那樣厲害,只怕步千洐有所誇大;二是決計不信唐卿肯奉自己為天下君主的;三是想要君和跟蠻人斗個兩敗俱傷再收漁利。

於是他便允了慕容湛的提議,不再追擊君和軍隊。但慕容湛建議由他率大軍北上,與君和聯手打流潯,他卻堅決不允了。

「王叔,你是朕左臂右膀,朕不能令你涉險。」慕容充這番話的確是真心誠意,慕容湛思索過後,也覺深入君和境內實在兇險。他畢竟與唐卿交往不深,心存疑慮,遂嘆息作罷。

數日後,慕容湛率三萬軍隊,護送慕容充返回帝京,重登帝位,一時間舉國歡騰,慕容充更是歡喜不已。

如此,形勢便在征戰中穩定下來。君和與流潯在北部打得焦灼,大胥趁機收復失地。步千洐料定小容暫時不能提兵北上,加快南行,想要說服他和皇帝出兵。

誰也沒料到,流潯會在這個時候,派一支蠻族軍隊,奇襲帝京。而這個時候,步千洐的萬餘人馬,尚在穿越青侖沙漠。後世評論流潯這一舉動時,稱為「看似魯莽,實則英明」。原因很簡單,君和皇室已經覆滅,如果大胥皇室也被殺光,士氣必然大挫。而這世上,就只剩下流潯徐傲一個天子。

三月初四,慕容湛照舊入宮,與皇帝商議了全軍大隊的布置,便到帝京駐軍大營巡視。天色將暗之時,他正立於城樓上眺望,按照步千洐的密信,這幾日應該回來了。

正怔怔出神間,有親兵喘著粗氣撲倒在前:「王爺!剛剛斥候來報,發現、發現一支大軍,已在二十里外!人數不明!」

慕容湛眉頭急蹙:「我命斥候刺探百里,為何如今才來報?」

親兵搖頭不知。慕容湛沉吟不語。副將見狀問:「會否是步將軍的部隊?」

慕容湛搖頭:「若是他回來,豈會故意瞞過斥候?」

副將臉色微變:「君和軍隊剛剛撤走,我北部青侖、湖蘇諸城守備薄弱。難道是君和人意欲再次偷襲帝京?」

慕容湛沒回答,他厲喝一聲:「傳令三軍,全城戒備,準備迎敵。」

月上枝頭,飽經戰火的帝京,籠罩在陰沉的夜色里。城中燈火已不及戰前一半,但終究添了許多活氣。慕容湛一直站在城樓上,看著寂靜的遠方。然而四野始終黑黢黢一片,這令他暗暗捏一把冷汗。

更晚一些的時候,城樓上起了北風,黑夜裡有淡淡的霧氣凝聚、瀰漫,絲絲縷縷緩緩朝城頭襲來。慕容湛望著那裊裊輕煙,心情有些悵然。正恍惚間,忽的察覺異樣。

不對,這煙不對。分明是朝城樓而來。

「火把!」他厲喝一聲。

城樓頓時一片大亮,這回他和將士們都看清了,哪裡是霧氣,分明是滾滾濃煙,朝城樓襲來。儘管不知道敵人燃起煙霧是為何意?是要遮擋視線嗎?但慕容湛還是警惕的下令:「捂住口鼻,避開濃煙!弓箭手準備!」

北風更烈時,城樓上已是慘叫聲一片。副將捂著臉衝過來:「王爺!此處兇險!請下城樓!」慕容湛一把將他推開,對身旁親兵隊長喝道:「帶上我的親兵隊,入宮保護皇上。」壓低聲音道:「若是情況有異,護送皇上從南門走!」

**

萬人大軍,於草綠花開的大地往南行進,一路遇到幾支君和撤軍,雙方不發一言,各走各的。

今日已過了青侖城,破月與步千洐共騎,望見熟悉的城池,難免有所感慨。

「當日有人死活要甩了我。」她窩在他懷裡道,「想起來還生氣!」

步千洐湊到她耳邊道:「我若早知有今日,當時在青侖城,就把你吃了。」破月失笑,步千洐難耐,見左右無人注意,低頭朝她唇上一吻。

正親昵間,前方馬蹄促響。步千洐立刻坐正,手也離了破月腰間。

是斥候。

「將軍,前方發現我軍士兵屍身。應當是守衛青侖城的士兵。」

接下來幾日,越往南走,零散的士兵屍身不斷。

「都是君和兵北撤後,匆忙從各地調來鎮守北部各鎮的士兵。只是人數稀少。」步千洐對破月說,「月兒,有人故技重施。」

破月大吃一驚:「故技重施?難道,這些屍身是蠻人故意留下?可他們不是在君和境內嗎?」

步千洐搖頭:「屍身傷口很深,都像大斧劈傷,與蠻人武器一致。若我沒猜錯,蠻人已經在進攻帝京了。而留下屍身,正是要引我前去。」

「那怎麼辦?」破月皺眉。

「去。」步千洐沉聲道,「小容在帝京。」

十日後。

步千洐率大軍停留在帝京城北五十里外,已經有三個時辰。他們已經可以隱隱聽到南方的廝殺聲,抑或只是風聲。但天昏地暗風雷震震,只要上過戰場的老兵,都能感覺到帝京有變。

步千洐之所以停步不前,只因為他派出的五路斥候,沒有一個人回來。

前方有埋伏,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可他不能不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