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黃沙漫天、官道通暢,遠處的城郭,漸漸露出雄偉的端倪。

兩匹駿馬,一前一後,隔著四五步的距離,徐徐而行。

第五天。

自那日步千洐在客棧外斬殺數人,拿走鳴鴻刀。破月根本不理他,他卻默默跟隨著。兩人一路向北行了五天,終於抵達北方邊境最後一個城池:青侖。

這一路都沒有村落客棧,也沒再遇到刺客。白日里,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不言不語。夜裡則歇在荒野。然而無論夜色多麼清冷孤寒,步千洐只將篝火燒得極旺,便坐到至少一丈遠的樹旁,和衣而卧,極為疏離。

破月已經朝他示弱過一次,被他狠心拒絕,又如何拉得下臉再來第二次。完全當他空氣般的存在,雖然無處不在,卻也視如不見。

正愣愣想得出神,忽聽身後馬蹄聲加快。她心尖一抖,假裝沒發現,繼續前行。

直至他與她並肩,他手裡拿著個斗笠。

「城裡人多。」

破月不接,抬眸淡道:「生死有命,我受夠了。」策馬已行到前頭。

她的聲音里還有幾分忿怒,卻不知是說受夠了遮擋容貌,還是受夠了他?

步千洐沉默的將斗笠往路旁一丟,不急不緩又跟了上去。

青侖城依山而建,土黃色城牆起伏連綿,幾乎要將城和山融為一體,蔓延到視野不可及的天邊,徒生張牙舞爪的粗獷。

邊境極地,竟有如此龐大的城池,倒叫破月頗為驚訝。

官道上有徒步而行的青侖奴,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卻赤著雙腳,似乎也不知寒冷。他們三三兩兩,有的扛著木材、有的拉著雪橇。無論粗壯或瘦弱,每一個的臉上,都有常年疾苦導致的麻木和疲憊神色。

等到了城門處,往來的青侖奴更多,大多被漢人驅趕著,畏畏縮縮的前行。

破月見狀,想起慕容湛和步千洐曾提到過的軍奴。其實豈止是這座城池?北方青侖奴聚集的三州,每年都有無數青侖奴販賣到大胥各地。甚至連誠王府里,都有兩個俊美的青侖女子。只是慕容待人甚寬,讓她們過得跟普通丫鬟一樣。聽說在其他權貴家中,青侖奴的待遇卻是很不好,甚至比牲畜還不如。

青侖族落到如此地位,只因百餘年前,這個桀驁不馴的民族,曾經起兵造反,當然也遭到大胥軍隊的無情鎮壓。當時的皇帝正忙於與君和的戰事,惱怒青侖在後背捅了一刀,從此下旨,青侖族為賤族,只能從事賤工,不可從軍入仕,且每年按極高比例從該族征軍奴。百餘年下來,這個當年僅次於漢族的第二大種族,已十分蕭條落魄。

城門守兵看到破月,眼睛都是一亮,但礙於步千洐臉色陰沉在她身旁,倒也不敢冒犯。兩人進了城,只見店鋪林立、長街喧嘩,熱鬧不輸中原。

步千洐挑了家看似乾淨的客棧,抬手牽住破月的馬韁。破月沒理他,轉頭徑自進了客棧。他拴好了馬,快步跟上來。

剛一踏進去,便聽見「啪啪」兩聲響亮的馬鞭。破月面前黑影一閃,她不由得往後一退,步千洐眼明手快,將她往懷裡一拉,側身避過。

他的手悄無聲息的鬆開,可破月胳膊上的微溫、緊繃的肌肉,仿若他帶給她的悸動,揮之不去。

破月低頭,卻原來是名青侖女子,匍匐在自己腳邊。她瞥見那女子身形苗條、墨發如緞,正要抬手扶起,卻見當空一鞭,又朝那女子打落。

不等破月抬手,步千洐已舉起刀鞘輕輕一擋,那一鞭便抽在刀鞘上。步千洐內力早已凝聚,只聽「啪」一聲脆響,那長鞭竟斷成兩截。

揮鞭的正是客棧老闆,眼見有人為青侖奴出頭,要收鞭已來不及。此時更是目瞪口呆,知道來人有些名堂,那老闆慌忙作揖:「二位客官、對不住對不住,教訓這女奴,失了準頭。險些誤傷了二位。」

這麼一來,客棧里席地而坐的許多桌人,全都側頭看過來。見到兩人容貌,只覺眼前一亮。步千洐將破月護在身後,彎腰一把扶起那女子:「你沒事吧?」那女奴顫巍巍站起來,果然是名生得極俊俏的少女。她似嚇怕了,不敢答話,身後老闆已衝過來抓住她的手腕:「賤奴,還不滾過去!」

步千洐鬆了手,那老闆便將女奴一丟。一名滿臉鬍鬚的彪壯大漢哈哈大笑,一把將她從地上摟起,放在大腿上。那女奴大氣也不敢出,仍由大漢上下其手。

小二過來給破月二人引位,客棧里彷彿又重新恢複了寧靜。

青侖世代賤籍,皇祖旨意,百年不變。

破月在桌旁坐下,這才看到店中至少還有三四個女奴,都匍匐在酒桌旁侍奉。有的男人甚至將腳踩在女奴的腰上,如同踩著一隻牲畜。破月微微皺眉,沉默不語。

步千洐在軍中亦是見慣了青侖奴,當年他朝趙將軍抗議過幾次,但大勢所趨,實在無法改變同僚們的態度,只能不聞不問。此時他更是沒再多看那女奴,在破月身旁坐下。

過了一會兒,方才那名女奴捧了酒水飯食,伏低身軀爬行到他們桌旁。

「多謝。」步千洐習慣性的淡道。

破月從荷包里摸出了一點碎銀,放在步千洐的手掌上。步千洐抬眸看她一眼,反手接過。他的指腹划過她的掌心,輕輕的,痒痒的,兩人均是面沉如水紋絲不動。

步千洐將銀子放在女奴手旁地上,未料那女奴忽的抬頭,一雙美眸竟是亮得嚇人。

她一把抓住步千洐的皮靴,埋頭瘋狂的吻了起來。

步千洐哪裡見過這架勢?嚇了一跳,連忙收腳避開。這一退,他便撞到了破月,連忙轉身扶住她:「沒事吧?」

未料這一分神的功夫,女奴又撲上來,抱住他的腿,瘋狂的沿著靴子和長褲親了起來:「大人、大人……求你買了我、求你買我!我還是處子、買了我!」

步千洐老臉一紅,低喝道:「胡鬧、鬆開!」將腿再次一收,可那女子極為堅韌,又撲了上來。步千洐又不能真踢傷她,忙縱身一躍,落到桌子另一邊:「別過來!」

客棧里許多人都看過來,有的在笑,有的卻很不屑。那客棧老闆倒是一臉笑容:「客官要買她嗎?二十兩銀子,她可是鎮上最漂亮的女奴。」

那女子又往步千洐的方向爬,聲音可憐巴巴:「大人!買我吧!我什麼都能做……」

「他不能買你。」清冷的女聲,柔和甜糯,倒叫客棧里所有人都循聲望來。

破月摸出張銀票,放在桌上:「我買。」

客棧里的人全呆了,那女奴也呆了:「你……你買?」

步千洐看那銀票足足有五十兩,不由得低聲道:「你哪來這麼多銀子?」

破月看都沒看他:「有人把老婆本給我了。」

步千洐這才想起自己當日全部家產都送給了她,於是不說話了。

老闆看到銀票,眼睛卻是一亮,連忙從櫃面里拿出女奴的賣身契便要上前。周圍人見破月如此闊綽,一時都沒了聲音。

破月垂眸對那女奴道:「你自由了。不要跟著我們。」

女奴神色一慌,伸手又要抓破月的靴子。步千洐不悅皺眉,伸出刀鞘一攔。那女奴才不敢上前,哭道:「主人,請不要丟下我。我是被徵收的奴隸,永遠沒有自由,如果你不要我,我只會被賣給另一個人。」

破月一愣,眼見老闆伸手拿銀票,她抬手摁住。

「這些錢買她太多,再買個宅子給她。」她對女奴道,「以後你就替主人我看守宅子。如果有人欺負你,我們回來時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好了,你去找宅子吧,找好了來老闆這裡拿錢。」

女奴喜極而泣退了下去,老闆訕訕的拿了銀票走了。

眾人見無戲可看,紛紛轉頭,只是有意無意都看著破月,目光越來越放肆。

破月目不斜視,步千洐忍了片刻,「砰」一聲將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酒碗整個嵌進桌面里,卻偏偏毫髮無傷滴酒不灑。

頓時無人敢再看。

破月神色不動,步千洐埋頭喝酒。

兩人吃了片刻,忽聽客棧門口一陣喧嘩,櫃面上的老闆抬頭朝外一看:「你們幹什麼?」

其他客人也循聲望去。步千洐與破月同時抬頭,視線在空中一撞,步千洐微怔,破月面冷如鐵。

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叫所有人震驚。

青侖奴。

一個、五個、十個……一堆青侖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擠著衝進了客棧。其中有人看到了破月二人,立刻撲過來。

「主人、買我吧!」

「買我吧!我只要一兩銀子!」

「買我買我!我吃得很少!」

步千洐和破月望著蜂擁而至的青侖奴,大吃一驚。

「出去出去!」客棧老闆的叫聲淹沒在人潮里。

「強出頭傻了吧!被這群瘋子纏住了吧!」有人在旁冷嘲熱諷。

步千洐二人並不知道,原來方才那女奴跑出客棧後,一路用青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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