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步千洐將趙陌君帶到無人處,正要說話,趙陌君已恨恨罵道:「步千洐你混蛋!」

步千洐沉默不語。

趙陌君看著他英俊的容顏,心頭一痛,又罵道:「那個小賤人……」

話音未落,步千洐已是臉色一沉,聲音也帶著幾分冷冷的薄怒:「再叫我聽到你罵她,休怪我恩將仇報。」

趙陌君話罵到一半,又憋又怒,咬牙切齒,眼圈一紅,大滴大滴眼淚掉下來。

步千洐別過頭不看她,淡道:「你走吧,別再跟著我。」

「我不!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丟下我。」

步千洐今夜本就忍了又忍,聞言也火了:「你要在下赴湯蹈火,絕不推辭。但要我喜歡你,這輩子都不成。休要再糾纏,叫人生厭!」

趙陌君不是第一次聽他如此絕情,可今夜只覺得格外難過。她終究是個姑娘,剎那隻覺得萬念俱灰羞痛難當。她死死瞪著步千洐,片刻後,卻鄙夷的笑了。

「我還以為你是大俠、大將軍,卻原來是口是心非的偽君子!到如今你居然還喜歡她,喜歡自己的弟妹!天下還有比你更可悲、更無恥的人嗎?哈哈哈,步千洐,她已經不喜歡你了,你看她和誠王多麼相配?整個帝京的人都知道他們夫妻情深,哈哈哈……」

她話說得狠辣,字字都戳在步千洐心窩上,令他無法反駁。

但她終究也是傷心人,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抹著眼淚。到最後,竟是泣不成聲,發足飛奔,很快便不見蹤跡。

步千洐靜立片刻,低頭只見冬夜積雪未化,於月色下盈盈生輝、寒氣逼人。他緩緩蹲下,抓起一把雪,三兩下便捏成個小雪人。大概是熟能生巧緣故,這雪人竟是眉目分明、憨態可掬。他靜靜將它捧在掌里望了會兒,放在道旁樹下。

步千洐回到小宅時,慕容和破月已騎馬在門口等候。護衛牽了匹馬給步千洐,他和慕容很快策馬行在前頭,破月隔著半丈緊隨其後。他二人說著靳斷鴻的近況,破月聽著他低沉的嗓音,忽的想到冬夜裡冰封之下的大河,緩澈動人,卻再難接近。

很快便到了靳斷鴻休養的宅子。步千洐三兩步搶進去,推開內室的屋門。破月和慕容緊隨其後。

燭火搖曳,床上的老人原本闔目沉睡,驟的寒風灌進屋子,他咳嗽兩聲,睜開眼,看清眼前人,登時驚喜交加。

「千洐!」他掙扎著坐起來,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步千洐「撲通」一聲跪倒,連磕重重的響頭。破月見狀連忙搶過去,扶住靳斷鴻枯樹般的身體,輕撫他的背。

外間守著的仆童立刻送來熱水和煨好的湯藥,靳斷鴻卻擺擺手:「不必再喝了、哈哈!」眼圈卻已紅了。

步千洐亦是雙眸含淚,起身在他另一旁坐下,抓住他的手:「師父,小容已都對我說了。徒兒不肖,不能侍奉跟前。今後徒兒自當陪伴師父,讓師父快些好起來。」

當日在無鳩峰上,步千洐雖然同意將靳斷鴻囚禁,但終是出於民族大義。

昔日他與靳斷鴻師徒情深,幾乎相當於半個父親。此時又聽小容說皇帝已經審問過他、並未定罪,而他隨時會撒手人寰,步千洐自然放下對君和國的敵意,全心全意。

靳斷鴻聽他言語真摯痛切,笑道:「你不要自責,這一年來有月兒照顧我,我過得很好。現下……你不是我的關門小弟子了,咳咳,她才是。」

步千洐和破月都沒吭聲,靳斷鴻喘了口氣,看著他們身後的慕容:「誠王,我有話想對兩位徒兒說。」

慕容看著他二人一左一右,同時扶著靳斷鴻,這幅畫面略略有點刺眼。他點點頭,轉身出屋迴避。

他走了,靳斷鴻先是眉目慈祥的看著步千洐:「千洐,你的眼睛可大好了?」

步千洐在師父面前不願隱瞞,便將這一年的遭遇,清楚說來。只是提到菜農說,簡單帶過;也不提自己曾經到過帝京的事。破月聽他親述手腳筋被人挑斷,還是心頭劇痛,默默望著他。他幾次與她目光交接,都是波瀾不驚的移開,彷彿當她隱形。

靳斷鴻聽完,喜道:「極好!不知是哪位高人,你這孩子,終究……咳咳,福澤深厚。」他老於世故,早將兩個徒兒尷尬神色收在眼底。雖他勸過破月跟誠王好好過,但每次破月都只說:我要等阿步。此刻真的見到徒兒回來,他的心自然還是偏向步千洐多些。於是他將兩人手一抓,重疊到一起。

兩人都未料到他有如此舉動,微微一驚。破月沒動,步千洐卻要抽手。靳斷鴻手勁一緊,雖力道不大,步千洐卻不敢硬抽了。

破月的手背與他的掌心相貼,明明平靜而無聲,她卻分明感到一股強烈的悸動,從肌膚相貼的地方,重重襲向她全身、襲向她的心頭。這種感覺她已經很熟悉,只關於步千洐。

而步千洐神色卻淡淡的,看不出任何錶情。

靳斷鴻輕咳道:「千洐,今後你要好好照顧小師妹。」

步千洐點頭道:「師父放心,我自當如兄長般照顧她。」

破月不吭聲,心頭髮冷。

靳斷鴻神色已有些疲憊,又道:「你們答應我一件事。」

「師父請講。」兩人齊聲道。

靳斷鴻閉了閉眼又睜開,臉上浮現柔和的神色:「葉落歸根,你們將我的骨灰送回君和國赤刀門。我也希望……你們去君和國看一看,看看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國家……看看,我的故國……」

步千洐和顏破月都是一怔,誰都知道兩國之間閉關鎖國、天塹難越。未料靳斷鴻卻希望兩人跋涉千里,去敵國送骨灰。

靳斷鴻見兩人遲疑,眼中漸漸泛起淚花:「只有去看了才知道……千洐,月兒,沒人天生喜歡戰爭,我的民族,比你們想像的更希望和平……去看一看,告訴無鳩峰上每一個人,我沒有……撒謊……天下,明明可以……太平……」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低不可聞。步千洐猛的反應過來,反手抓住他脈門,只覺沉靜無聲,哪裡還有氣息?

破月也察覺了,駭然抬頭望著面容安詳卻死不瞑目的老人,獃滯不語。

「師父!」破月一把抱住靳斷鴻的遺體,眼淚滾滾而下。步千洐沉默的抓著靳斷鴻一隻手,終是在床前跪倒,重重連磕數十個響頭。

屋外的慕容聽到破月哭聲,推門衝進來,一眼望去,已全然明白。破月哭得泣不成聲,他緩緩走過去:「大哥、月兒,節哀……」

破月自穿越到此,還是第一次遇到父親般的長輩,又對自己傾囊相授。所謂國讎家恨對她來說只是狗屁!此刻她只覺得天地昏暗、是非曲折太不公平。慕容一走過來,她便抬臂抱著他的腰,埋在他懷裡,大哭起來。

慕容一動不動,雙手輕輕環住她的肩頭。

步千洐額頭鮮血直流,看都沒看他二人,將靳斷鴻的屍身抱了起來,轉身往門外走。

直到天亮,三人才將靳斷鴻妥善火葬了,攜帶骨灰,回到了誠王府。一進府門,步千洐便道:「小容,陪我喝酒。」

破月原本走在慕容身旁,聞言腳步一滯。慕容點點頭,對破月道:「你先回房睡。」

破月頭也不回,走進了內室。

慕容叫人在花園中擺了酒席,又將最好的藏酒統統拿了出來。步千洐失蹤這一年,天知道從來兩袖清風的他,搜颳了多少美酒,只為某年某月某日,大哥回來痛飲。今日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他心頭亦是豪氣頓生,因破月而起的悲傷,也暫時置之腦後。

兩人對飲一向沉默而實在,頃刻便幹掉了兩壇。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今夜對兩人而言更是如此。不多時,慕容已滿臉緋紅、眼神迷離,獃獃笑著,抓起長劍,便開始在花園裡狂舞。

「大、大哥,你瞧我劍法……可、可有精進?」他又有些沮喪,「我如今、已不是月兒的對手……皇兄若是知道了,又會、說、說我夫綱不振……」

步千洐原本醉眼朦朧,淡笑靠在榻上,看他使劍。聞言神色微滯,並不作答。

慕容舞了一會兒,將劍一扔,抓起酒罈咕嚕嚕喝了許多,這才躺下道:「大、大哥,你要還要去軍中嗎……」

步千洐答道:「師父讓我去一趟君和國,我去了就回軍中。」

慕容呆了片刻,應道:「極、極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步千洐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慕容又跟他喝了一壇,忽的將酒罈一放:「月兒……也去嗎?」

步千洐眸色微沉:「她不必去。」

慕容點點頭,手枕在案几上,人趴了上去。步千洐以為他已倒了,便不再言語,靜靜獨酌。

忽聽他悶悶的聲音傳來:「大哥……你帶、帶月兒走吧。」

步千洐捏著酒碗的手一頓,一口飲盡。

慕容又道:「我、我親過她。對不住,我親了她,可她……也是不願意的。對不住,她本就與你定情,清心教說、說你死了……我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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