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難敵

顏朴淙的臉在火光中陰晴不定。

忽的,他勾唇一笑,在步千洐猙獰的視線里,在破月又恨又怕的眼神里,他居然慢條斯理的脫下狐裘,從懷中掏出潔凈的絲巾,拭去自己臉上、頭髮上的油污。

然後他站在原地,抬眸望著兩人。

「你燒不死她。」他將絲巾一扔,「我身手快你數倍,只要你稍動,我便能將她從你懷裡奪去。頂多……燒壞些容貌罷了。她的人,依然是我的。而你,會死得很慘。」

步千洐心下雪亮,他說的是事實,但他遲遲不動,卻也是忌憚火焰燒傷破月。於是他啞著嗓子道:「你可以試試!她既然決心赴死,你是攔不住的!」

顏朴淙不動聲色的又看著破月。

只見她衣衫殘破、肢體纖露,宛如一隻雪白的羊羔,嬌弱無依。可偏偏深潭般的雙眸,寫滿堅毅。這令她整個人都透著股誓死不屈的凜然,與她的柔弱交織在一起,令人心頭又恨又癢。

顏朴淙想要做的,就是毀掉那份堅毅。她骨頭硬了,他偏要讓她乖乖趴在他腳邊。

「月兒,你是個識時務的女人。」他含笑望著她,「若不是陳隨雁橫插一腳,你我已是夫妻,我寵你憐你,教你享盡一世榮華富貴,又何苦受這些日子的顛沛流離之苦?」

步千洐和破月沒料到他的態度忽然放軟,都是一怔。

他又道:「燒傷是很痛的,還會變得奇醜,受盡一世苦楚。爹恨不得將你捧在手心,怎麼忍心你受那樣的苦?你過來,過去的事,爹既往不咎。而這個小子,我答應你,放過他的性命。如此皆大歡喜,豈不更好?」

步千洐雖深受重傷,氣血強沖之後,內息反而逐漸順暢,說話這空檔,他的功力已恢複了兩三成。

他知顏朴淙在攻心,他根本捨不得破月的容貌,所以才不上前。

他決定用自己最後的生命,為破月搏一線生機。

「好,我也不想死。我讓她跟你走。」步千洐慢慢道。破月原本沉默不語,聽他這麼說,雖與自己想法一樣,卻還是心頭一痛。

顏朴淙聞言微微一笑,卻也暗自提防著步千洐。卻聽步千洐又道:「你退開兩步,讓我和月兒再說幾句話。」

顏朴淙暗生怒意,但在他心中,步千洐的小命確實比不上破月的容貌。壓著怒火,他依言退了兩步,只是細長的眸依然浸著寒意,看著二人。

步千洐見他退得遠了,先是狠心抓住破月左右臂,快速一扭。破月接連痛呼,麻痹之後,手臂卻也複位了。他低頭湊到破月耳邊,微不可聞的聲音道:「我一推你,你便從後門走。切記不可回頭。山腰上還有許多廢棄倉庫,你躲上幾日,小容的人見我不歸糧倉,自會來尋。」

破月聽得分明,心頭大慟:「那你呢……」

步千洐沒出聲,只是望著她。火光低暗,俊臉煞白。偏偏一雙眼燦若星辰,溫柔堅毅得不可思議。

破月的眼淚滾滾而下,她如何猜不到他的心思?火把、菜油、倒塌的屋頂、殘破的軀體,他這是要跟顏朴淙同歸於盡!

破月慢慢抬手,輕輕覆在他握著火把的冰涼大手上。不遠處顏朴淙察覺不妙,還以為她要以身赴死,低喝一聲:「月兒!」

破月恍若未聞,抬頭對步千洐道:「對不住……這回,我不能聽你的了。」

步千洐黑眸一斂,一把抓住她的手,而她身形已動,朝顏朴淙的方向邁了一步。

「此話當真?你會放過他?」她厲聲問道。

顏朴淙冷笑道:「我固然是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可他的命,如何及月兒的容貌重要?月兒,你還遲疑什麼?爹縱然殺生千萬,答應月兒的事,何曾食言?」

破月點頭——顏朴淙說得對,他從未對她食言。只要她過去,步千洐就能活命。

她緩緩轉頭,看著步千洐。步千洐全身僵若木石,只是緊抓著她的手,如何能放開?

她柔聲道:「阿步,是我的錯,都是我惹出來的,才連累你如此。你好好養傷,實在沒必要為我斷送性命。其實也沒什麼,他待我也是極好的。咱們就此別過,你忘了吧我。我今後會心甘情願跟著他,咱們就此別過。」

她聲音低顫著,步千洐已聽得痛不能言。

顏朴淙聽到她說「他待我極好」、「心甘情願跟著他」時,原本充斥著冷意的心底,竟是一柔,腦子裡陡然冒出個念頭——她對我倒也不是完全情意,定是被誠王和這小子哄騙,才移情別戀。這念頭令他心生一絲愉悅,心中也就打定主意,待帶她回去後,自要教她從身到心都服服帖帖,今後絕離不開自己。

破月狠狠一甩步千洐的手,步千洐哪裡肯放?長臂一收,反將她整個擁入懷中。

破月淚流滿面,狠著心想要掙開,卻怕觸動他的傷口,手足無措。

他一低頭,幾乎是含著她的耳垂,也是最後一次含著她的耳垂,哽咽道:「別掙、別掙!你聽我說,我的心裡,已將你當成妻子。十年、二十年,終有一日,我會成為大將軍王,殺了這畜/生,迎你回來。我會……守你一世。」

破月心頭痛若刀絞,卻偏偏在他懷裡破涕為笑:「嗯……別讓我等太久。」

步千洐也笑了,手臂慢慢落下,鬆開了她。

兩人在軍營日久生情,但也未到生死相許的地步。步千洐肯為她赴死,多是義氣和責任使然;而她願與他同死,也是因為義氣。

可經歷了今夜變故後,兩人面臨分別,心中情意卻若潮水涌漫,愈發的情深意重了。

顏朴淙親眼見到二人離別情深,臉色早已陰晴不定,淡道:「月兒,過來。」

破月含淚轉頭看著他,心下駭然,卻也無計可施。正要邁步,忽見顏朴淙眸中精光一閃,轉而望著窗外。

一道蒼老而低沉的聲音,緩緩從外面傳來。

「顏老弟,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步千洐和破月都是一怔。步千洐見機極快,又將破月拉回懷裡。

顏朴淙聽到這聲音,微一沉思,便辨認出來,臉色微變。

他淡淡掃一眼牆角相擁的男女,也不急著收拾他們,慢慢踱到門邊,朗聲道:「原來是楊大哥。楊大哥一向忙著武林正義,怎麼今日有空管小弟的家事?」

步千洐聽到來人姓「楊」,又是武林中人,年紀比顏朴淙還要長,不由得心頭一動。

會不會是刑堂堂主楊修苦?

懲奸除惡、神出鬼沒的楊修苦?

步千洐不由得生出幾分希望。但見來人似乎與顏朴淙是舊識,又有些吃不準了。

卻聽窗外那聲音再次嘆息道:「顏老弟,你我十六年未見,沒料到今日相見,竟是在如此境地。你一向義薄雲天,是小哥哥我最佩服的大英雄。為何今日罔顧人倫,對這雙小兒女苦苦相逼?」

顏朴淙冷笑道:「楊大哥真是忙糊塗了。破月是我從小養大的姬妾,她與這步千洐私奔,我親自捉拿,有何罔顧人倫?我現在已不是武林中人,楊大哥的刑堂再無所不能,似乎也不該管本官的事。還是早早離去,好自為之,免傷和氣。」

步千洐心中驚喜,破月也聽出了端倪,兩人四目凝視,都看到彼此眼中燃起的希望。

楊修苦似乎並不懼怕顏朴淙,淡道:「這步千洐與老朽有些淵源,還請大人看在我的薄面上,饒過他二人吧!」

顏朴淙長眸一斂:「不可。」

楊修苦嘆息道:「刑堂雖勢單力薄,可為了正義倫常,倒也不懼官威。既然大人執迷不悟,那老朽只好勉力與大人一戰了。」忽而厲聲喝道:「老三、老五、老七,圍著屋子!老八、老九,救人。」

顏朴淙早聽出對方有數人在外,只怕他留在山下的暗衛,也盡皆被擒。可破月就在身旁,他如何肯放?聽楊修苦下令圍攻,他眼明手快,飛撲過來便抓向破月的肩膀。

步千洐抬臂就將破月護在懷裡,用自己的背對著顏朴淙!

忽的只聽風聲如雷鳴般疾勁,一道瘦小的身影閃電般破窗而入,雙掌堪堪拍向顏朴淙面門!

顏朴淙面上戾色凝聚,不避反迎,提氣翻掌,也朝那人襲去。兩人肉掌在空中匍一交接,明明寂靜無聲,卻又似有無形的風雷顫動。步千洐和破月被那氣浪所襲,同時悶哼一聲,嘴角逸出口鮮血!

猛的斜刺里衝出一名中年女子、一名青年男子,抓住他們就往屋外急速退去。待破月定睛一看,竟已身在屋外。

那女子看到破月身形,一皺眉,解下披風,覆在她軀體上。而後身手疾如閃電,抬手便在步千洐數道大穴點過,血流即刻減緩。又從懷中掏出金瘡葯和酒壺,為步千洐清洗上藥,動作如流水行雲,頃刻便妥妥帖帖。步千洐感激道:「多謝!」

那青年男子卻拿過酒壺扔給步千洐:「步將軍提提神。」步千洐如獲至寶,滿飲而盡,只覺得精神一振,似乎四肢有有了熱力。他一把將破月摟緊,喜極:「咱們……不用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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