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情愫

朦朧的日光彷彿一隻若有若無的手,從狹小的窗邊拂過。幽暗潮濕的地牢,死一般寂靜。

步千洐靠坐在地上,長眉輕蹙雙眸緊閉。身上的將軍袍皺皺巴巴,雙手雙腿都有沉甸甸的鐐銬。

「吱呀」一聲,牢門從外推開,一名十七八歲的錦衣青年矮身而入,目光銳利掃過步千洐,沉默不語。

步千洐慢慢睜開眼,靜靜盯著他,不起身,也不行禮,冰冷的目光,像是要看透來人的心。

那青年被他看得心裡發毛,臉上便添了幾分惱意:「步將軍好大的架子!」

步千洐彷彿半點脾氣也無,眸中笑意淡然:「將死之人,懶得拜天拜地拜君拜神了。」

青年正是當今皇帝二子慕容充。他自幼酷愛武藝兵法,是皇帝諸子中的佼佼者。年紀輕輕便擔任東路征討元帥之職,贏多輸少,如今在朝中聲勢,更是如日中天。

但他萬沒料到,自己竟會在這個小小平南將軍處,踢到了鐵板。

想到十七叔慕容湛,他壓下心頭火氣,放軟聲音道:「步將軍,他給你死路,本王給你生路。再過半個時辰,你便要問斬了,普天之下,只有本王能救你。不僅能救你,還能保你飛黃騰達,你何苦孤傲絕情?」

「還有半個時辰?」步千洐縱然生性豪情,聽到自己的死期逼近,也難免膽寒。可望著面前容顏英武、目光陰鷙的皇子殿下,他卻無法應允。

數日前他帶兵為大皇子解圍,原本極為順利。敵軍雖有三千餘人,但都是殘軍。在赤兔營鋒銳衝擊下,幾近全殲。

可最後的五百敵軍,卻格外頑強勇猛。且他們雖然穿著聯軍服色,但武藝兵陣竟與大胥軍極為類似。步千洐當時在中軍指揮,暗自生疑,親自帶兵去追擊那五百人的頭目。

誰料堵到了人一看,竟是熟人——曾經輸給他百年好酒的老蘇!此時步千洐左右近衛都看到了老蘇身後數十人,皆為趙初肅將軍麾下將士,齊齊失色。

步千洐知情況詭譎,連忙擯退左右,拷問老蘇。

「是二殿下和趙大將軍!」老蘇凄然道,「先前只說讓我押送這數千俘虜,臨到了黑沙河,卻命我傳令,說讓他們追殺大胥叛軍,堵住了大殿下的車駕。我也受命扮成聯軍,若是他們失手,我便……」

步千洐聽得怒火中燒:「老蘇,你這渾人!大殿下早識破了你們的伎倆!」

原來他一趕到黑沙河,就發現這支敵軍疲弱不堪。而大皇子的一千護衛全是精銳,旁人或許看不出,他這種行軍老手,一看便知,大皇子若是刻意收拾他們,早不用拖到步千洐的隊伍到來。

步千洐起初還以為大皇子是不屑於與他們動手,現下才知,大皇子必定是查知了一切,順水推舟將事情鬧大。

「那如何是好?」老蘇問。

步千洐在凄冷月色下來回踱了半晌,終於看著昔日好友,心頭鈍痛麻木:「老蘇,你必須死。」

可步千洐還是低估了皇家人的狠厲。

當他提著自刎而死的老蘇的人頭,到了大皇子慕容瀾面前時,他只淡淡看一眼:「主使呢?」

步千洐深埋著頭道:「不知。」

慕容瀾笑得慢慢的:「不知?步將軍,本王聽說,你率五百精銳,將這伙逆賊圍堵在山上,拷問了整整一個時辰。以步閻羅的手段,居然什麼也沒問出來?你好好想想。」

步千洐咬牙道:「末將的確問了許久,只想為殿下找出賊首。可這奸賊極為狡猾,半點口風不露。末將出身貧寒,一心為朝廷為殿下效忠。若是能為殿下出一點點力,末將也是在所不辭啊!望殿下明見!」

約莫是聽過他的「惡名」,慕容瀾沉吟片刻,語氣緩了緩道:「你是否忠心,本王自然會查明。墨官城一役你做得很好,本王也聽說了。你這麼年輕,切勿一時糊塗,耽誤了大好前程。你知道了什麼,就說出來。不要怕得罪誰,本王一定會為你撐腰。」

有那麼一瞬,步千洐有些信了慕容瀾的話。他本就是正直性子,這事是二殿下下殺手在先。雖然大殿下也有不妥之處,但他如實而言,也問心無愧。

可當他抬頭,卻看到慕容瀾明明溫潤的眸中,閃過一絲狠厲。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

不能說。

他後背一陣冷汗,他小小五品,若是捲入這事,即便只是做個證,也是死無葬身之地。

想到這裡,他慢慢道:「末將……的確不知。」

慕容瀾便沒再說話了,淡道:「無妨。將你俘虜的數百人,交給本王。對了,還有昨日跟著你的赤兔營軍士們……本王相信,總有人看到了。」

步千洐邁著沉甸甸的步子,走到了軍營。

他先到了俘虜營,這裡頭一次關押了三百多大胥士兵,只不過他們穿著聯軍的戎裝。

步千洐刀法獨步東路軍,不少人認得他,紛紛急喚:「步將軍、步將軍,為何將我們抓起來?」

「不是說緝拿叛軍嗎?」有人哭道,「為何說要斬了我們?」

他默默退出俘虜營,又到了赤兔營中,正巧看到大皇子的親衛軍來要人。幾個赤兔營軍士疑惑:「押我們過去作甚?」

一名親衛冷笑道:「不做甚,殿下有話問你們。」

步千洐心中忽然如醍醐灌頂般了悟——這些人都會死。

無論能不能揪出背後的二皇子,這些人都會死。

俘虜營中的士兵必死,因為他們「私通敵軍襲擊皇室」;那晚跟他一起捉拿俘虜的赤兔營士兵們也要死,因為他們看到了真相。就算皇帝會懲戒皇子,出了這麼大的醜事,也不會放過知情人。

而他自己呢?或許他剛剛立下的軍功,可在前線,無論大皇子還是二皇子,要讓他這個不小心知道真相的人「死於意外」,易如反掌。

步千洐從身體一直冷到心裡。

之後,他下達放走俘虜的命令完全出於義憤。

他知道這樣做,他必死無疑。可他一個人死,總好過這四五百無辜的士兵死!他們中的許多,還是新兵,十七八歲的年紀,年輕到無知!

又或許,他是想發泄壓抑心中許久的不平和怒火。

然後他果然進了死牢。

私通敵軍是重罪,二皇子是前線元帥,無需請示皇帝,便能先斬後奏。這十日來,大皇子來過兩次,二皇子來過三次。大皇子勸他開口;二皇子大概見他寧死不吐露真相,表示願意相救——只要他從此投誠,並替他殺一個人。

他沒說殺誰,但是步千洐明白。

甚至連趙大將軍也來過一次。他看到步千洐,只是嘆氣,他說不會讓步千洐受皮肉傷。

「我們雖是武官,可這朝廷就是個漩渦,你是青年將領中的佼佼者,又怎能獨善其身?二皇子雖行事重了些,可也是才華出眾。你素來機敏,在大事上,怎就如此執拗?」他這麼說。

步千洐始終沒有說話。趙大將軍沉默片刻,便離開了。

今日,是他最後的一日。他選擇放走俘虜,讓這件事消弭於無形,已料定有這一日。大丈夫死則死矣,他心中並無太多沮喪。只是臨死二皇子還來騷擾,令他心頭越發的焦躁鬱怒。

「殿下,能賞末將一杯酒嗎?」他顧左右而言他。

二皇子觀他神色,已知此人的確冥頑不靈,揮一揮袖子,轉身便走。到了牢門口,卻又回頭道:「你與我十七叔如何相識?」

步千洐不解:「誰?」

二皇子以為他裝傻,冷哼道:「別以為十七叔護著你,就能如此張狂。該說的不該說的,自己掂量!」

他雖年幼,這一番話卻也說得威風凜凜。步千洐望著他修長筆挺的身影,腦海中卻浮現另一個清俊溫和的青年。

三年前認出他背的是湛洳劍,步千洐便猜測他出身顯赫世家。可沒料到……

十七叔?

他嘴角泛起苦笑——小容,是你嗎?

時間一點點推移,直至日頭偏西,卻始終沒有人來牢中押解他行刑。步千洐望著狹長的地牢通道,知道必定是小容救下了自己。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覺得熱血沸騰心潮難平。他心想就算即刻死了,有小容這個好兄弟,也不虛此生了。

對了,還有她,他親了她,豈止是不虛此生,簡直是賺了。

地牢里陰暗寂靜,地上東路軍指揮所里,卻是燈火通明,所有人忙得四腳朝天。

顏破月靜靜望著床上沉睡的容湛。

兩位皇子已經當著她的面,傳令暫緩步千洐的刑罰,這令她鬆了口氣。可容湛又昏迷了,令她的擔心又多了一重。

不,或許應該叫他慕容湛。

當朝皇帝唯一的胞弟,傳聞中最受帝寵的十七王爺。

誠王慕容湛。

破月望著他近乎煞白的容顏,清秀的一張臉慘淡無光,只覺得世事無常,莫過於此。

她的目光又滑向與他緊緊交握的手,再次用了用力,想要抽回。可他實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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