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相聚

晌午過後,艷陽高照。值守的兵士抱著長槍,望著明晃晃的日頭,懶洋洋的打著哈欠。

顏破月端著一壺清茶、一疊糕點,輕車熟路走進步千洐的軍帳。只見白亮的灰色帳中,步千洐低頭而坐,正看著手中的什麼。

顏破月扮作小宗已有十餘日,應該說她和步千洐,對彼此都十分滿意。

她不用再住地牢,而是隔著一道垂簾,宿在步千洐帳中角落的小床上,安全舒適;步千洐得了她,就是得了個小廚房。雖然她廚藝不算精湛,但上輩子是個吃貨,每日都整治出些吃食,無論如何比大鍋飯強了許多。

今日她是從軍營駐地集鎮買來了些糕點和茶葉,送來給步千洐品嘗。原以為為他又會如平日那樣眉目舒展,誰知他只淡淡看她一眼,復又低頭。

破月便將茶點放下,安靜矗立在他身旁。

然後踮起腳,伸長脖子,想要看清他手中有什麼。

他卻察覺到她的意圖,手掌飛快的一握,將那團事物捏在掌心。

然後他抬眸望著她,破月心頭一震。

他臉上沒有半點笑意,只有冰冷暗沉的殺氣。

「……怎麼了?」破月小聲問道。

「終有一日,我與那老烏龜,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他的語調緩慢有力,掌心逐漸收緊。

那是蘇隱隱的丈夫、他的好友林卿遠遣人送來的密報:「……拙荊在內二十一人,盡屠於道。士為知己者死,敵人勢大,步兄勿為我等報仇,傳來此訊息,只為讓步兄小心敵人追殺。卿遠絕筆。」

他掌心內力猛吐,瞬間將那紙團捏成粉末,長臂一展,如漫天雪花飛舞。

破月望了他半晌,最終默然道:「你死他亡……那還是他死比較好。」可說到這裡,她才發覺,雖然她一直在努力逃脫顏朴淙的控制,但是還真沒想過要他死。

步千洐聽她說得懇切,看她一眼,沒吭聲。

破月見他神色凝重,便想逗他開心,指著一地紙屑憤然道:「這又是什麼?你又害我要重新收拾。」

步千洐眸色又暗沉下來,一字一句:「那是我這輩子都還不起的義氣。」

破月一愣,他答得匪夷所思,可她卻在他眼裡看到了幾分落寞?

她終於沒有再奚落他或者跟他頂嘴,默默將

地上收拾了。

之後幾日,步千洐都是懨懨的。每晚亦喝得大醉。他醉了埋頭就睡,不吵不鬧不發瘋,倒是挺乖的樣子。

直到三日後,步千洐才恢複正常。這日顏破月一進入營帳,便看到他一臉神清氣爽,啜著熱茶,慢條斯理的道:「小容沒吃過烤肉。今晚整治些,給他接風。」

「他回來了?!」破月驚喜。

步千洐微笑點頭:「傍晚就到。你小心些,別被他認出來。」

破月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既然他已經惹上了顏朴淙,無論如何不想讓容湛也淌這趟渾水。他這是要護住結義弟弟,卻又不想讓容湛知道。

「可是……容湛不傻,萬一識破怎麼辦?」破月擔憂道,「昨日伙房的張老頭,就說我最近很娘,一點不像從前的小宗……」

「噗——」步千洐一口熱茶噴出來,抬手擦乾,很認真的道:「不會的。小容是不傻,但是他夠呆。」

晚霞絢麗暈染天空、大地一片淺黃柔光。

步千洐的宗旨是:好吃的一定要吃獨食,正好與顏破月的觀念不謀而合。於是破月專程在軍營偏僻無人的兵器庫邊上,尋了塊空地。步千洐親自搬來炭火鐵架肉菜,還搬了張竹塌過來。他老人家一壺小酒,往榻上一靠,就等破月自己忙碌。

破月烤著熱吱吱的肉串,回頭便見他一臉舒坦。忍不住道:「你這個將軍,做得實在太瀟洒。整日悠閑著,也不見你練功看兵書。」

步千洐起來半個身子,從架上順走一串剛烤好的雞翅,慢悠悠的道:「蠢人才會過得辛苦,像我這等天資聰慧骨骼精奇,自不用冬練三伏夏練三九那一套。」

破月被他說得無語,只能在他喜歡的羊肉上猛加辣椒以泄心頭的嫉恨。正被煙嗆得連聲咳嗽間,忽見步千洐一下子坐起來,微微一笑:「小容來了。」

破月翹首相望,過了好一陣子,才見前方軍帳背後,雪白的衣袂閃出。

多日不見,風塵僕僕難掩冰雪之姿,澄澈的目光中是溫煦的笑意:「大哥,久候了。」

破月看著他,有點發獃。

如果說步千洐令人心頭激蕩,那麼容湛則令人的心,似清風拂過的水面,沉靜而安定。

「小宗,上酒!」步千洐的聲音,驚斷破月的思緒。她拿了酒碗和烤好的肉串過來,容

湛望她一眼,眸色溫柔:「辛苦小宗了。」

破月看他目光淡淡從自己身上滑過,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玩的。

容湛衣袖輕垂,與步千洐對飲了兩碗,面色薄紅,這才解下背囊,從裡面取出小小一個罈子,放在步千洐面前:「離國王宮的百年佳釀。」

步千洐大喜:「甚好!」抬手便要開封,容湛伸手一擋:「此酒世上僅餘三壇,還是留著重要的日子再喝。」

步千洐被他說得有些捨不得,點頭道:「好,你成親時咱們喝。」

容湛失笑:「你長我五歲,自然是你先成親。」

步千洐還真沒想過娶妻生子,抬眸見破月站在一旁,嘴裡叼著塊肉,神態閑適的望著他們。他便將酒遞給她:「替我收起來。」

容湛頓了頓,又從那包袱里拿出兩把精緻的匕首,道:「破月呢?」

步千洐從他手裡拿過匕首,抽出一看,刀鋒寒氣逼人。他不答反問:「這匕首甚好,送我吧。」

容湛遲疑片刻,搖頭:「你武藝高強,又有鳴鴻刀。此刀於你不過是把玩事物。破月她沒有武藝傍身,這是我贈予她的。還望大哥見諒。」

破月聽他說得懇切,忍不住望著那兩把匕首,滿眼放光。

步千洐似是漫不經心道:「你上趟前線,還能尋得這樣的寶貝。」

容湛笑而不答。

「她已經走了,你送不成了。」步千洐從懷中摸出早已準備好的書信,「這是她給你的。」

容湛接過一看,字跡甚為拙劣,他以前見過破月寫字,故一看便知,這字跡,是任何人模仿不來的。上邊說破月尋到了舅舅,已去投靠了。舅舅遠在北方邊境行商,旁人是無論如何尋不到的,叫他放心。

容湛看了片刻,將信仔細疊起,放進懷裡,語氣略有嘆息:「也好。她終是能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我替她歡喜。」說完端起酒碗:「此杯,敬破月。」說完不等步千洐舉碗,抬頭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步千洐敲了敲自己空蕩蕩的酒碗,聲音清脆。破月原本看著容湛感動得發獃,這才走過去,替步千洐倒酒。未料手心一涼,多了什麼沉甸甸的事物——低頭一看,正是那兩把匕首。

她抬頭,看到步千洐面頰微紅,似笑非笑望著自己,那眉目竟明朗過遠方的晚霞,熠熠生輝。

原本因為容湛的真摯引起的些許悵然漣漪,忽的被那英朗的笑容撫平。反倒是心頭忽的一跳,匕首冰涼,她的掌心卻微微有些發燙。

小容放下酒碗,鳳眸微眯、嘴角含笑,已略有些醉態。他朗聲道:「此次大哥終於被啟用,你我兄弟二人,又能同赴戰場殺敵,甚幸!」

步千洐亦是意氣風發,笑道:「如今二皇子是領軍元帥,卻不知他才能如何?」

破月挑眉望著步千洐——原來他又要被啟用了,難怪最近他人比較歡脫。

容湛欲言又止。

「二皇子精於兵法、知人善用,是位難得的帥才。有他這樣的皇子,是我大胥之福。」容湛緩緩答道,「只是……」

步千洐眉目沉靜不動,慢慢啜了口酒等著。

容湛嘆了口氣道:「大哥,你覺得屠城的做法對嗎?」

破月心頭一抖,步千洐放下酒碗,沉默片刻才道:「二皇子屠城了?」

容湛靜靜點頭:「此次東路出兵,意在一舉滅掉東部五個小國。其中墨國最小,抵抗卻最為頑固。他們的領軍元帥,更是在交戰中射殺了二皇子的授業恩師——威武將軍劉梵祁。二皇子便下令說,當年赤頭灣之戰,正是墨國開放邊境,才令我大胥十萬精兵,被君和國大軍所滅,導致萬里河山拱手相讓。所以此次東征,凡是抵抗的墨國城池,許全軍屠城三日。」

破月聽得清楚。這段歷史,她在別院時也曾從書上讀到過。雖然她字認得不全,但好歹知道個大概——

如今大陸,君和國與大胥兩分天下,勢均力敵。

此外還有流潯國,國土約為大胥的五分之一。只是流潯距離中土大陸甚遠,又是個崇尚詩書禮儀的小國,對大胥和君和都極為謙卑尊從,故一直未捲入中土的戰火。

此外,便是離國、墨國這樣的七八個小國了。

亂世,但是亂得涇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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