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事實上,薄靳言如果晚到一秒,簡瑤這個人,或許就不復存在於這個世上。

幽暗的手機照明燈里,薄靳言的眼眶疼得發燙,他甚至能清晰感覺到一層薄霧,正在眼球前升起、覆蓋。

然後他跑到了那根柱子前,看到他的妻子就是這樣被一根繩子吊起,這一頭栓在了柱子上。

然而繩索明顯被人用刀割破了大半,幾乎只剩幾根細線相連,搖搖欲墜。而簡瑤的下方,是高達至少15米的水泥地面。人若摔下去,九死一生。

薄靳言的心,如同被一隻黑暗的手掌,狠狠擒住。他一把抓住繩索,再用力往下一拉,牢牢地再次系在了柱子上。

他也看清了簡瑤此刻的模樣。衣衫襤褸,渾身的血和灰。厚布覆蓋住她的眼睛,她的臉上有淚。

「靳言……靳言……」她哭道。

薄靳言的眼睛已經不大看得清了,嗓音卻平靜如水:「別怕,我現在就放你下來……」

他的話沒能說完。

腳下,他所站立的那塊地方,突然發出崩塌折斷的清脆聲響。在兩人抬頭回望的瞬間,他的身體已急速往下墜去。

「靳言!」簡瑤驚呼。

回答她的,是轟然一聲巨響。

有什麼,撞擊在地上。

然後再無半點聲響。

「靳言……靳言?」簡瑤懸在半空,卻突然感覺好像置身在茫茫荒野里。巨大的恐懼,如同黑夜瞬間降臨。她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這倉庫里,這黑暗的密室中,終於重新恢複寂靜。

她在半空,他在地面。

他說她是小鳥,自由飛翔在他的頭頂。

而他是樹,樹根深深埋入暗黑的地底。

……

薄靳言極為緩慢地抬起了頭,疼痛如同銳利的尖刀,正在劈開他的腦袋和身體。他能感覺到後腦有血,正在汩汩流出。他慢慢地往前爬了一點,想要爬出那濃郁的血腥味。他一向不喜歡自己的血。

但似乎是徒勞。周圍都是血,他爬不出去了。

他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清了。隔著一層腥濕的血霧,只能模糊辨認出,簡瑤還懸掛在自己頭頂,沒有了聲息。他下意識伸出手想夠一下,但是發現自己抬不起手。

濃郁如血的困意,陣陣襲來。恍惚中,他似乎聽到了警鈴聲。恍惚中,他看到一個人影瘋了一般地向簡瑤狂奔而去。恍惚中,有人在大喊:「警察!舉起手來!」「薄教授、薄教授!」

「簡瑤……子遇……」薄靳言低喃這兩個名字。

而後陷入無窮無盡的痛苦黑暗裡。

……

——

是年6月27日,市局犯罪心理研究室特別案件調查組,遭遇一群來自美國的暴徒襲擊。薄靳言、簡瑤、安岩、方青皆身受重傷。

犯罪分子一人被火燒死,兩人被薄靳言擊中後,為警方逮捕,後不治身亡。

——

風吹動窗帘,窸窸窣窣地響。

樓道里,病房裡,一片安靜。有刑警在門口值守,悶悶地抽一根煙。

來探望的花籃,從病房門口,一直延伸到走廊盡頭。

全是曾經被他們救助過的遇害者家屬,送來的。

忽然,有風吹過。

走廊那頭,響起腳步聲。動靜還不小,更有燈光閃爍,似乎來了不少人。

值班刑警抬起頭,愣住。

一個女人,走在最前頭。披著白色外套,下面是一條禮服長裙,拖曳在地。她的高跟鞋踩得大理石地板,清脆作響。身後跟著的竟全是記者,「喀嚓、喀嚓」對她拍個不停。

「金小姐,請問你為什麼趕來醫院?是有什麼人入院了嗎?」

「金曉哲小姐,是你的神秘戀人住院了嗎?」

……

金曉哲全然不理,那臉色冰冷無比,只全然上前。

值班刑警看他們越走越近,急了,吼道:「你們幹什麼!這裡住的是重症病人,不準靠近!」

眾記者們被嚇得止了步。

金曉哲腳步也是一頓,卻不後退,緩緩上前,抬起下巴,看著年輕刑警:「你也是他手下的人?」

刑警一愣,金曉哲已推門,想要進去。

刑警:「你不能進去!」

金曉哲抬眸看著他。

刑警看到她眼中的淚,剎那竟怔忪。金曉哲已推門進去,關上了門。

刑警獃獃站在門口,身後是一眾沸騰如油鍋螞蟻般的記者。

吵鬧的聲音,煩囂的城市,終於都關在門外。

金曉哲脫掉外套,一步步地走向床上那人。

方青已經被炸得面目全非。頭上纏滿繃帶,看不出原本俊朗的樣子。那樣蒼白的容顏,彷彿此刻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具骷髏了。唯有旁邊的儀器,還記錄著他微弱的心跳。

金曉哲哭著蹲了下來,趴在他的床頭。

「方青……方青……」

不是說好,以後每一天,都要等我的嗎?

現在你想要去哪裡?

又要丟下我去哪裡?

——

簡瑤是被門外的喧囂聲,吵醒的。

她一醒,就看到身旁的醫生,還有一名刑警。他們都站了起來。

「簡老師,你醒了?太好了,我去通知局裡。」刑警說。

醫生亦柔聲說:「簡瑤,看這裡。能看清嗎?你受了重傷,但是沒有生命危險,放心。醒了就好。」

簡瑤沒說話。

什麼話也沒說,也不問。

醫生帶著護士,安靜而迅速地給她做一些檢查。簡瑤一動不動,她的眼睛透過門,看著走廊,但是看不見旁邊的病房。

過了一會兒,幾個刑警進來了。全都是柔聲安慰:「沒事就好。」「簡老師,這幾個月別動啊,斷了幾根骨頭。能養好的。」「是的,能養好的。」

簡瑤看著他們,輕聲說:「謝謝。」

有個刑警年輕些,眼裡都含了淚,咬牙看著別處。

是啊,誰能不含熱淚,要是見過當時倉庫里,薄教授和她的模樣。

「靳言……呢?」她終於問出了口。

其他人都不吭聲,一名老刑警在床邊坐下,柔聲說:「簡瑤啊,薄教授出了一點事,但是沒有生命危險。放心,已經搶救過來了。」

蘇醒至此刻,簡瑤整個人的三魂六魄彷彿才歸了原位。

她的嘴角露出一分笑。但那笑分明已是大悲大喜至極。

「他……出了什麼事?」她的語調非常安靜地問。

眾人默然。

後來有人說:「薄教授的眼睛,看不到了。眼角膜重度被灼傷。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因為自高處跌落,腦部淤血壓迫視神經。能治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簡瑤掙扎著要坐起來,卻哪裡能動,被眾人慌忙按住:「你現在不能動!動了骨頭戳到內臟可不得了!別擔心!別擔心!薄教授那邊有我們照看著!他還在昏迷,他一醒,我們就通知你!」

終究還是沒有辦法,簡瑤躺了下來。

後來,大家都走了,只剩一名刑警在門外值守,讓她靜養休息。天漸漸黑了,窗外平靜得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簡瑤始終安靜地躺著,後來就一直側眸,望著窗外的星。

看不見了嗎?

她的腦海里,浮現出薄靳言的樣子。他望著她,淺笑的樣子。他查案時,眉眼專註的樣子。他夜晚看書時,眼睛裡像盛著星星。

他慈悲而平靜地注視著,每一個受害者、加害者。

從此那雙能看透世間一切罪惡的眼睛,再也睜不開?

那和要了薄靳言這個人的命,有什麼差別?

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醒來後,又要如何自處?

簡瑤側過頭,把臉埋在被子里,不讓自己哭出太大的聲音。她沒能看見那一幕。可那一切,卻像親眼所見,始終在她腦海里徘徊。

薄靳言無聲下墜。

他那高高瘦瘦的身體,染血的襯衣,烏黑的短髮,躺在地上,只有微不可見的挪動。

——

……

天氣很好,這是河邊的一處房子。不知具體是何處。

天是藍的,雲朵在浮動。水面有魚在吐泡,波光粼粼。水下一塊塊的石頭,清澈不動。

傅子遇坐在張躺椅里,戴著墨鏡,笑著說:「靳言啊,又有魚了。」

薄靳言轉頭望著他,不說話。

傅子遇又說:「今年,就該跟簡瑤舉行結婚典禮了吧?可惜我不能來了。婚禮準備得好一點,浪漫一點,別老古板了。」

薄靳言盯著他,問:「你為什麼不能來了?」

傅子遇安靜了一會兒,答:「因為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啊。那裡沒有思念,沒有喜悅,也沒有失望和犯罪了。靳言,沒有關係的。我這一生,也很知足了。愛過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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