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騾 第二十章 謀反者

市長的官邸——或者應該說,一度曾是市長官邸的那棟雄偉建築,隱隱約約聳立在黑暗中。端點市淪陷之後每晚都有宵禁,整個城市現在一片死寂。基地的天空中,橫跨著壯觀而朦朧的乳白色「銀河透」,還有幾顆孤零零的星星在眨眼睛。 過去的三個世紀,基地從一小群科學家私下的計畫,發展到如今的貿易帝國,觸角已經延伸到了銀河系各個領域。然而,在短短的半年之間,它就從銀河中至高無上的地位,淪落為一個淪陷區。

漢·普利吉上尉拒絕相信這個事實。

端點市寂靜的夜晚一片肅殺之氣,被侵略者佔據的官邸沒有一絲光線透出來,在在說明了這個事實。漢·普利吉上尉已經穿過了官邸的外門,舌頭底下還含著一顆微型核彈,然而,他仍舊拒絕承認這一切。

此時一個身影飄然向他靠近,上尉立即低下頭去。

他們交頭接耳的聲音壓得非常低:「警報系統和平常一模一樣,上尉,前進!你不會被發現的。」

上尉緩緩地低頭穿越低矮的拱道,又經過兩旁布滿噴泉的小徑,來到了原本屬於茵德布爾的花園。

四個月以前,在穹窿中發生的變故,如今仍歷歷在目。當時的記憶一直徘徊不去,縱使他萬般不願,點點滴滴的印象仍會自動重現,尤其是在午夜。

老謝頓苦口婆心的言語,沒想到竟然會錯得那麼離譜……穹窿中一片混亂的局面……茵德布爾憔悴而人事不省的臉孔,跟他過分華麗的市長禮服多麼不相襯……驚惶的民眾迅速地聚集,默默等待著不可避免的投降聲明……杜倫那個年輕人,將騾的小丑背在肩上,從側門一溜煙地消失……

至於他自己,後來也總算逃離了現場,卻發現他的車子無法發動。

他擠在城市外的盲流群眾中,左沖右撞一路向前走著——卻毫無目的地。

他盲目地摸索著各個所謂的「老鼠窩」——民主地下組織大本營。這個地下組織整整發展了八十年,如今卻全部銷聲匿跡。

結果,所有的老鼠窩都唱著空城計。

第二天,時時可見黑色的異邦星艦在天空中出現,緩緩地降落在城內的建築群中。無助與絕望的感覺鬱積在漢·普利吉上尉的心頭,他內心感覺越來越沈重。

於是,普利吉上尉急切地開始了他的旅程。

在三十天之內,他幾乎徒步走了二百哩的距離。途中,他在路邊發現了一個剛死不久的屍體,那是一個水耕廠的工人,便將那工人的衣服剝下來換上。他還利用這段時間,留了滿臉濃密的紅褐色絡腮鬍…… 他終於找到了地下組織的餘黨。

地點是牛頓市一個原本很高級的住宅區,不過如今卻已變得骯髒污穢。那棟房子與左鄰右舍並沒有任何不同,狹窄的房門打開著,門口有個男子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那人有一對小眼睛,骨架很大,肌肉盤蚓,兩手握拳插在口袋裡。

上尉喃喃地說:「我來自米蘭。」

那人綳著臉,回答了另一句暗語:「米蘭今年還早。」

上尉又說:「不比去年更早。」

可是那人卻依然擋在門口,又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難道不是『狐狸』嗎?」

「你總是用問句來回答別人的問話嗎?」

上尉暗自深呼吸了一下,然後鎮定地說:「我是漢·普利吉,基地艦隊的上尉軍官,民主地下黨黨員。你到底要不要讓我進去?」

「狐狸」這才向一旁讓開,並且說:「我的本名叫歐如姆·波利。」說完他就伸出手來,上尉趕緊握住了他的手。

屋內維持得十分整潔,不過裝潢並不奢華。角落處擺著一個裝飾用的書報投影機,上尉訓練有素的眼睛立刻看出那是一種偽裝,它其實是一挺口徑相當大的機銃。投影機的「鏡頭」剛好對著門口,而且顯然可以遙控。

「狐狸」循著這位大鬍子客人的目光看去,露出了僵硬的笑容,他說:「你猜得沒錯!不過當初裝設這玩意,還是茵德布爾和他豢養的那些吸血鬼掌權的時代。這玩意根本無法對付騾,是嗎?沒有任何武器能夠對付騾——你餓下餓?」

上尉的嘴角在大鬍子底下微微抽動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請稍等一下,只要一分鐘就好了。」 「狐狸」從櫥櫃中拿出幾個罐頭,將其中兩個擺到普利吉上尉面前,又說:「把你的手指頭放在上面,當你感到夠熱的時候,就可以打開來吃。我的加熱控制器壞掉了,這種事情能夠提醒你如今不是太平歲月,或者說,曾經有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對吧?」

「狐狸」急促的話語中夾雜著一些愉悅的字眼,可是他的口氣卻一點都不愉悅——他的眼神也一直很冷淡,彷彿是有什麼心事。他在上尉對面坐了下來,又繼續說:「如果我對你感到絲毫懷疑的話,你現在的位置就只剩下一團焦痕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上尉並沒有回答,他輕輕一壓,罐頭就自動打開了。

「是濃湯!抱歉,目前糧食短缺。」「狐狸」隨口說道。

「我知道。」上尉吃得很快,連頭也沒有抬起來。

「狐狸」說:「我曾經見過你一次,我正在搜索自己的記憶,可是鬍子卻絕對不在我的記憶之中。」

「我有三十天沒刮鬍子了——」說完上尉突然發起火來,怒吼道:「你到底要什麼?我說的暗語全部正確,我也有證明身份的文件。」

對方卻擺擺手:「喔,我相信你是普利吉沒錯,可是最近有許多人,他們不但知道正確的暗語、具有身份證明文件,而且明明就是那個人——但是他們如今都在為騾工作。你聽說過雷福嗎?」

「聽說過。」

「他投效了騾。」

「什麼?他……」

「是的,同志全都說他是『寧死不屈』。」「狐狸」做了一個大笑的口形,可是既沒有發出聲音,也不是真的感到好笑。他又說:「還有威利克,投效了騾!蓋雷和諾斯,投效了騾!普利吉又為何不可,不是嗎?我怎麼能肯定呢?」

上尉卻只是猛搖著頭。

「不過這一點並不重要。」「狐狸」又柔聲地說: 「如果諾斯叛變了,他們就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所以說,假使你是真正的同志,我們如今見了面,你今後的處境會比我更加危險。」

上尉終於吃完了,他靠著椅背說道:「如果你這裡沒有組織,我要到哪裡才能找到另外一個?基地也許已經投降了,但是我自己還沒有。」

「有道理!可是你卻不能永遠流浪,上尉。如今,基地的公民如果想出遠門,必須具備旅行許可證,這點你知道嗎?並且還需要身份證,你有嗎?此外還有一道命令,叫所有原來屬於基地艦隊的軍官,都要到最近的佔領軍司令部報到,所以你也必須去,是嗎?」

「沒錯。」上尉的聲音變得很刺耳:「你以為我逃跑是因為我害怕嗎?卡爾根被騾攻陷之後下久,我就跑到那裡去了。在一個月之內,原先那個統領麾下的軍官全部都被監禁,因為如果有任何叛亂,他們便是最稱職的軍事指揮宮。地下組織一向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不能控制部分的艦隊,革命就絕對不可能成功。騾本人也一定了解這一點。」

「狐狸」心領神會地點著頭:「分析得有道理,這件事騾做得很徹底。」

「我在第一時間就把制服丟掉,然後留起鬍子。其他人之後可能也有機會做出同樣的行動。」

「你結婚了嗎?」

「我的妻子去世了,也沒有子女。」

「這麼說的話,你無牽無掛,沒有任何親人可以充當人質。」

「沒錯。」

「你想聽聽我的忠告嗎?」

「如果你有的話。」

「我不知道騾的策略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圖,不過直到如今,技工們都沒有受到任何的傷害。而且工資還提高了,各種核能武器的生產量也突然暴漲。」

「是嗎?聽來好像他準備繼續進行侵略。」

「我不知道,騾是婊子養的狡猾至極的人物,他這麼做,也許只是想要安撫工人,讓他們心甘情願地做順民。如果連謝頓的心理史學也無法預測騾的行徑,我絕不要自不量力。你剛好穿著工人的制服,這倒提醒了我們,不是嗎?」

「我並不是一名技工。」

「你在軍中修過核子學吧,有沒有?」

「當然修過。」

「那就足夠了。『核場軸承公司』就在這個城裡,你去應徵,告訴他們說你有經驗。那些當年幫茵德布爾管理工廠的王八蛋,仍然還是工廠的負責人——不過現在是改為騾效命。他們不會盤問你的,因為他們急需更多的工人,幫他們謀取包大的暴利。他們會發給你一張身份證,你還可以在員工住宅區申請到一間宿舍,我建議你現在就趕快去。」

就是這樣,原屬國家艦隊的漢·普利吉上尉搖身一變,變成了「核場軸承公司四十五廠」的防護罩工——羅·莫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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