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譬如朝露

次日一早。

這大概是多年來,寧惟愷第一次在工作日,穿著休閑裝,坐在辦公室里。

他的神色很平靜,手邊一杯咖啡,一份電影雜誌,正在看。而原浚指揮著兩名秘書,正在將他的文件和物品裝箱。一個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箱,堆在門口。統共也不過十來個,就是這位曾經坐擁數十億資產、行業冠軍企業的總裁,全部的家當。

原浚也很平靜,溫溫和和地給秘書們下達指令。倒是兩名女秘書,大氣也不敢出。辦公室里的氣氛這麼寧靜,她們卻緊繃著臉,生怕行差踏錯。

很快就收拾完了。

兩名秘書風一樣的退了出去。原浚清咳兩聲,開口:「寧總,收拾完了。」

「嗯。」寧惟愷淡淡應了聲,依舊拿著那雜誌,似乎看得極為專註。

原浚就不吭聲了,側立在一旁靜候。

收拾完了卻不走,總裁還有何打算,他不需要揣摩,只需要聽命。

盛夏的陽光這樣的好,透過深色玻璃,灑在大理石地面上,折射出淺金色的光芒。這對上下級,就這麼安安靜靜呆著,任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終於,十點剛過,有人來敲門了。門外同時有腳步聲,聲音很響、很密集、也很雜亂,聽起來像是有很多人。

原浚走過去,打開門。領頭進來的是新寶瑞的一名副總裁、然後是沙鷹子品牌的負責人、然後是採購部經理、人力資源部經理、市場部經理、信息技術部經理……

他們全都面色凝重,而寧惟愷始終低頭看畫報,像是對大家的到來渾然未覺。

於是原浚就將所有人都放進來,然後朝門外的秘書遞了個眼色。秘書打了個手勢,示意沒有別人過來。原浚就把門緊緊關上了。

這時,寧惟愷終於抬頭了。在所有人的視線里,這位前任CEO即使穿著運動休閑外套和長褲,也顯得器宇軒昂、神採風流。

「怎麼?都來送我?」寧惟愷含笑道,「現在是上班時間,怎麼都擅離職守了?」

大伙兒面面相覷,偌大的總裁辦公室里,氣氛沉靜得詭異。

領頭的副總裁先開口了:「寧總,您今後有什麼打算?」眾人附和:「是啊!我們想知道。」「您不能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啊。」

寧惟愷笑笑,站起來,雙手插褲兜里,緩緩踱到眾人面前。

「暫時沒考慮這個問題。」

他答得輕巧,眾人卻再一次不知如何接話。這時,沙鷹子品牌的總經理開口了。他是寧惟愷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剛三十齣頭,名校畢業,戴著副眼鏡,為人精明果斷,是新寶瑞新生代領導幹部中,最突出的一個。

「寧總,我這裡有封辭職信。是我本人的。」他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遞給寧惟愷,然後笑了笑,「寧總,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寧惟愷看了一眼,沒接,也沒說話。

其他人雖沒做到像沙鷹總經理這樣決絕,但見寧惟愷的態度模擬兩可,眾人就七嘴八舌,紛紛開口。

「是啊寧總,我們跟了您這麼多年,不能說走就走。」

「就不能跟董事會再提議嗎?全體新寶瑞的員工,都可以集體請願!」

「寧總,那個新成立的互聯網公司,幾十號人,幾千萬的資產,有什麼好去的!您幹嗎不自己單幹!」

當這個想法終於從其中一人嘴裡講出來時,其他人都是一靜。

然後再無顧忌,紛紛說開。

「是啊,技術、供應商關係、大客戶關係,全掌握在我們手裡。再做一個品牌好了!」

「人也不是問題。全公司的員工,誰不服寧總?只要您說一聲,至少我採購部,所有人、所有關係,都給您帶過去!」

「寧總,其實我早就想勸你單幹了。以您在行業的地位,說句不該說的,是新寶瑞靠著您,不是您靠著新寶瑞。」

……

在這個過程中,寧惟愷始終沉默著。

但大家都很期待。

因為這是他一貫的決策風格——讓下屬們各抒己見,無論對錯,他都絕不會記恨,絕不會讓你有半點難堪。他會在深思熟慮後,告訴你他的最終決定。

而這個決定,總是將他們這批人,甚至新寶瑞的全體員工,帶往一個正確的方向。哪怕沙鷹的成功,擠壓了其他品牌的利潤。但明眼人都知道,這已經是這位祝氏女婿,在內外交困的環境里,圖謀到的最好結果。

而連寧惟愷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幾天前,當高層變動的決議下發後,有多少員工,內心感到難過、憤恨和不平!一個成功的領導者,在一個企業樹立的威信,有的時候是無處不在、潤物無聲的。每天,員工們遠遠仰望著他,聽聞著他的才華和魄力。他們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每年的紅包越來越厚、他們在行業的地位越來越高。對他們而言,寧惟愷是個符號。

他就代表著,始終創新、始終進取、始終雄霸行業冠軍的新寶瑞。

而當某一天,這位領導者突然要被貶離。普通員工們、哪怕是沒跟他接觸過的員工,竟然也會生生感覺到,心裡空落落的。突然會感到彷徨,突然會覺得,今後的新寶瑞,將不再是曾經的那個新寶瑞。

……

寧惟愷抬頭,看著他們。

他在心裡默數了一下人頭。全公司二十四個部門的負責人,今天來了十六個。關鍵部門幾乎都來了。很好。

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這微笑看得所有人心生希望,助手原浚更是內心一陣激蕩——難道老闆早有這個打算?太好了!

誰知他的回答,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很感激,你們今天來送我。也感謝你們對我寧惟愷,這麼信任。」他拍了拍沙鷹總經理的肩膀,又看了眼那副總裁,「大家的心意我領了,也一定記在心裡。不過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寧惟愷要的是什麼。錢嗎?名利嗎?權力嗎?」

眾人寂靜無聲,卻見他緩緩搖頭:「不,都不是。這些我要,到哪裡拿不到?」他轉頭,看著窗外悠遠的藍天,以及藍天下廣闊的新寶瑞園區,淡淡一笑:「新寶瑞是我多年來的心血。尤其沙鷹,剛剛成立一年,是現在公司最主要的利潤源,今後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他轉頭看著他們,嗓音緩而有力:「所以我現在唯一希望的,是你們留在新寶瑞,好好乾,比以前幹得更出色,穩住公司的市場地位。而不是為了我一個人的去留,毀了大家多年來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退一萬步講,我還是沙鷹的大股東,你們干好了,我也能賺更多的錢。

至於我的打算……如果將來真的另起爐灶,那也一定是一片更廣闊更好的領域,才能讓你們跟過去,才不辜負你們對我的信任和期望。」

——

去那個破互聯網子公司就任前,寧惟愷向總部請了一個月的假。上頭很乾脆的答應了。所以這天辭別了新寶瑞的心腹們後,他無事可做,就讓原浚驅車,在市區轉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時分,才回到家中。

寧惟愷的家在本市最貴的別墅區。環境非常優美奢華,連路燈都鑲著水晶,光線迷迷濛蒙,將他的家籠罩得好像夢中才有的世外桃源。

他推開門走進去,一室燈光柔和,不見人影,只聞到裊裊鮮香。寧惟愷這才發覺肚中飢餓無比。

祝晗妤聽到了動靜,馬上從廚房跑出來。照舊赤著足,穿著條酒紅的弔帶裙,整個人看起來聘婷而柔弱——依舊是那個美麗而不知道照顧自己的公主。

「把鞋穿上。」寧惟愷低聲說。

祝晗妤「哦」了一聲,彎腰在沙發旁找丟失的鞋。可儘管她低著頭,依然不妨礙寧惟愷眼尖地看到,她的眼眶紅通通的,看樣子白天沒少哭過。

寧惟愷心中,忽然湧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深深的疲憊。

白天在新寶瑞時,他即使要從下屬們的視線中離開,都是風度翩翩、冷靜自若的。他對他們講的那一番慷慨正直的話,是他現在的真實想法,但也不是他完全的想法。

他更深層的想法是,他將來當然要動,當然要單幹,當然不會再為祝氏賣命。

但不是現在。現在他剛剛被祝氏落井下石,元氣大傷。

他不急,他要等待更好的復出時機。

可這樣的冷靜理智、步步為營,卻在回到家,看到妻子的這一秒鐘,突然就煙消雲散。

只余滿身的疲憊和無力。

往日這個時候,如果看到她有哭過的跡象,寧惟愷一定會上前,將她摟進懷裡,聞言細語的哄一番,抑或是抱上床溫存一番。

她不是他的公主么?

可今天,他實在不想講話了。

「我進去睡會兒。」他丟下這麼一句,就轉身回房。

身後的祝晗妤詫異的抬頭:「你……你不吃晚飯嗎?」

「不吃。吃過了。」

寧惟愷說睡,就真的是睡。拉上窗帘、躺到床上,一室昏暗。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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