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濛濛的,就像是慕善的心情,陰暗而沒有盡頭。
母親跟她一起住到了姑姑家,專門照顧她的起居。可慕善覺得,也有看守的意思在裡面。因為在這裡,她連給以前老同學打個電話的權利都沒有。
吃了早飯,兩母女在稀薄的晨光中往學校走。慕善剛走了幾步,就覺得有些反胃,然後就是幾聲乾嘔。
母親緊張的看過來:「怎麼了?是不是吃壞肚子了?」
慕善沒答,衝到路邊又是一陣猛烈的乾嘔。母親連忙拍她的背,過了一會兒,慕善才淡道:「胃有點痛。」
母親又擔憂又氣憤:「胃痛?又亂吃東西了?你要是聽話,我們至於跑到姑姑家裡來住?」
慕善沉默片刻,忍著胃裡難受,繼續向前走。
進了校門,慕善才覺得解脫。走到教室,剛一坐下,就有同桌男生笑著湊過來:「慕善吃早飯沒有?我多買了一份?」
「不用。謝謝。」慕善臉色蒼白的婉拒,抬頭卻瞥見幾個女生看著她,目光閃爍。
慕善不去理她們,專心看書。
每個學校,每個班級,都有自成的格局和地位。如果轉學來的只是個普通人,引不起什麼波瀾。可來的如果是個漂亮的第一名,總會引起很多眼光。
若是以前,慕善性子開朗隨和,大概很容易跟同學們打成一片。可轉學之後,她不知怎麼的,變得沉默寡言。所以來了一個月,還沒交到一個真正的朋友。而某些女生總會因為男生對她的關注,懷有幾分敵意:「拽拽的,以為自己是誰啊?」「人長得漂亮就了不起啊?」
慕善不理他們。
她的世界已經海枯石爛,同齡人根本理解不了。
第三節是自習課,慕善向老師請假說自己來例假肚子痛,要去買東西。男老師面紅耳赤的放行,慕善沉著臉拐出校門,足足走了二十分鐘,走到這個小城市離學校最遠的一家藥店。
她還穿著校服,長得又醒目,很快引起售貨員的注意。售貨員遲疑的將她要的東西推給她,她數了數口袋的錢,居然還差兩塊——自從那件事後,母親就嚴格管制她的零用。
她捏著錢站在原地,面如死灰。年輕的售貨員看得難過,低聲說:「好了,你拿去吧。」
「謝謝……」慕善拿起東西,深深向售貨員鞠了一躬,然後轉身跑了。
這天一整天,她的手一直插在褲兜里,捏著買來的東西,冷汗一背。
無論如何,她也不敢在學校廁所去驗。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放學,母親來接她,兩人一前一後往家走。母親照舊冷冷的,時不時刺上她一句。她則沉默。
一進家門,她就說肚子有點痛,走進廁所,反鎖好門。
幾分鐘後,看著驗孕棒上紫色的兩條,她覺得整個世界都要塌陷了。
轉學之前,她跟陳北堯一共做了五六次。後來次次都戴了套子,但是第一次……
她倚在廁所的門上,蒼白的笑,隱隱又有一種自暴自棄的筷感。
好了,上天懲罰她了。她該怎麼辦?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在這個年紀,有些事真的由不得她。
在她接連十幾天早上都反胃嘔吐,且越來越強烈時,母親終於如大禍臨頭。
「你老實跟媽說,是不是……是不是跟那個小混蛋,幹了噁心的事?」
慕善被連夜趕來的父親重重一耳光,扇得撞在牆上的時候,模模糊糊的想,那怎麼算是噁心的事呢?他怎麼會是流/氓呢?她是心甘情願的啊!
當天,慕善就被關了起來。
父親沉默的坐在客廳抽煙,母親終於忍耐不住,絕望的向姑姑姑父哭訴自己多麼含辛茹苦,女兒卻在最後關頭辜負了所有人。
慕善抱著雙膝坐在地上,聽著母親彷彿永不停息的哭泣,居然沒有一滴眼淚。
她想,其實不考大學了,就這樣做個很普通平庸的人,跟陳北堯在一起,多好?
可她知道,他們已經不可能了。
一個星期後,慕善才被放出來。不過不是被放回學校,而是在一個天還沒亮的陰暗早晨,跟父母坐上了開往某鄉鎮的班車。
一路上,父母十分緊張,不斷的來回四處看,看是否有人認識他們。慕善忽然覺得,從小在自己心中威嚴的父親、慈愛的母親,也有點可笑。他們也許太過望子成龍了,這裡根本是另一個縣城,還是鄉鎮,根本沒人認識他們一家。
慕善這些天表現得一直很沉默冷淡,即使站到了狹小的診所前,也沒有半點波瀾。
直到她躺上了手術床。
床很冷、很硬。慕善望著狹小而煞白的屋頂,卻忽然感覺到原始森林般的空曠。而她彷彿一具死屍,沒有生氣,也沒有希望。
她忽然覺得難過。
而當那看起來極為粗糙的金屬鉗靠近她時,她才前所未有的害怕。
「我不做了,我不想做了……」她自言自語般低喃。可醫生哪裡會停,進入得更深。
慕善痛得全身發麻,爆發出歇斯底里的大喊,「我不做了!我要把他生下來!我要生下來!」
母親臉色大變:「你說什麼?你在說什麼?你還要不要自己的前途,還顧不顧爸爸媽媽?」
「不!不!我要陳北堯,我要陳北堯!」這個名字一出口,慕善心中突然充滿了盲目的希望。她一下子坐起來,母親和幾名護士猝不及防。
她腳步不穩,摔在地上,連滾帶爬,又臟又狼狽。醫生也怒了,大吼道:「把她按住!」
她被護士們抓回床上,跟母親一起把她壓得死緊。
「你給我閉嘴!不要在這裡丟人!」父親的聲音從外間傳來,「你看我怎麼收拾那個小畜生!那個小畜生!」
慕善一下子呆住。
醫生抓住時機,粗暴的將鉗子塞進去一個頭,痛得慕善全身都要縮成一團,只覺得下面插著的那鉗子,就像一隻怪獸,正在一點點吞噬她的生命。
來到這個城市後,她就一直沒哭過。哪怕跟熱戀中的陳北堯不辭而別,她也沒哭過;哪怕父母每天辱罵,她也沒哭過;哪怕在陌生的環境,身邊每一個可以說話的人,謠言和揣測幾乎將她淹沒,她也沒哭過。
可是現在,她躺在這裡,被一個陌生的女人,颳去那個罪孽的源頭,她卻忽然哭得連呼吸都不能夠。
「媽!媽!求你,求你讓他們停下!我不做了,好痛!好痛!」
醫生也煩了,大喝道:「按住她!我一會兒還有別的病人呢!」
她被她們狠狠壓住,一雙大眼睛死水般圓瞪著,少□美的身軀痙攣般的抽搐。她覺得自己就像條瀕死的魚,在獵人的網中徒勞的翻騰。
「不要!停下!我好痛!我好痛!北堯哥哥……北堯哥哥……我好痛……」
沒人理會她的痛楚,母親在哭泣,父親在咒罵,醫生嘴角掛著不耐煩的冷笑。
痛到麻木的時候,她忽然奇異的安靜下來。
所有人驚訝的望著她,她卻閉上了眼。
因為她聽到了。
她分明聽到一個沙啞而高亢的聲音,彷彿洶湧的狂潮,排山倒海般響徹耳際,任何人再也無法阻擋,任何人也不能藐視。
那聲音穿過她單薄的身軀,衝破層層屋頂。那個聲音會像一隻白鴿在天空飛翔,那個聲音會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傳到她的家鄉,傳到那幢小木屋裡,傳到那個穿著白襯衣的清秀少年耳朵里。
那個聲音是她十七歲的心裡滿載的愛意,那個聲音是她的青春里最後的悲鳴。
北堯哥哥、北堯哥哥!我好痛,我好痛。
北堯哥哥,我在這裡生不如死,我在這裡墜入地獄,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八年後。
黑色寶馬緩緩行駛在林蔭道上,陳北堯西裝革履坐在后座,手中拿著本書,靜靜翻看。
前排親自開車的周亞澤打開車載音樂,從後視鏡中看見他看得極為專註,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歡這位日本漫畫家,一聽說有她的自傳簽售,專門坐飛機到香港。」
陳北堯把書一合,微笑道:「你覺得我會看少女漫畫?」
周亞澤有些不解,正要詢問,電話卻響了。
掛了電話,周亞澤笑道:「徐家那小子雖然操蛋,但他姑姑是省人大代表,上次咱們拿地,還承了他的情,這個忙不能不幫。」
陳北堯淡淡點頭:「隨你。」
車停在工廠門口,周亞澤帶著保鏢興高采烈的去辦事了。陳北堯點了根煙,閉目沉思。
車裡正在放梁靜茹的新專輯,明快而磁性的聲音縈繞耳際。歌詞太過幽怨了,陳北堯聽了幾句就沒了興趣。
周亞澤辦事他一向放心,這次也不例外。只是此時他多年布置,隱忍不發,許多想做的事,也不能去做。
他抬頭看著窗外,深藍色的玻璃外,工廠的一切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