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這個世道

丁珩感覺到身體在移動,已經不知道移動了多久。

他想睜眼,卻睜不開。腦海中迷迷糊糊閃過零碎的畫面,是父親和曼殊的身軀像蛇一樣糾纏在一起,噁心而詭異;然後又是自己朝父親身軀開了一槍,他仰面倒在血泊中……。

他知道出事了,出了大事。可他的頭又重又沉,幾乎不受自己控制。

他很快又陷入沉睡。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身體驟然一沉。正恍惚著,下巴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緊接著,大把乾乾的粉末塞進他嘴裡。他嗆得極難受,掙扎著搖頭。可頭髮被人死死揪住,嘴被狠狠掰開,有人繼續往裡灌。

白粉!他腦中一個激靈,猛烈的咳嗽。可那乾巴巴的粉末幾乎要塞滿他的喉嚨和鼻腔……

他們要讓他吸毒過量而死!

他的呼吸越發艱難。在他以為即將窒息的時候,下巴一松,他的身軀軟軟滑到在地。

之後,再沒有任何響動。

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黑暗裡,他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筷感,從身體深處伸上來。他的全身開始不由自主的顫抖,那感覺彷彿有無數只手,溫柔的撫摸他的全身;又像是縱橫伐撻在女人香嫩的嬌軀上,感覺卻要強烈數倍。

他看到了慕善,看到她赤/裸著纏著自己的,嬌軀猛烈的律/動著,彷彿要將他榨乾。

他感覺到心跳越來越快,他幾乎能感覺到身體各處血脈一跳一跳的聲音。他的身體他的頭,一下下痙攣著撞擊著冷硬的地面。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嘭!」他聽到一聲巨響,閉著眼,只感覺到視野背景數道光線大亮。

「有人!好像是丁珩!」什麼人高喊了一句,「這是……海洛因!他還有呼吸!」

他想說話睜眼,可發不出半點聲音,轉眼陷入更加幽深的黑暗中。

丁珩再次醒來時,睜眼只見周圍的一切白得滲人——天花板、屋頂、床單。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在空氣中。

舅舅溫敝珍坐在病床對面的長椅上,見他蘇醒,連忙起身快步走過來,握住他的手。

「舅舅……」他聲音極度沙啞。

「什麼都不必說,你不會有事。」數日之間,這個不到五十的副市長似乎蒼老許多。他盯著丁珩,神色凝重,「把那天發生的事,仔仔細細告訴我一遍。」

兩天後,溫敝珍再次來到丁珩的病房。

「……槍上有你的指紋,現場只有你一個人的腳印。你說的時間證人慕善又失蹤。不過沒關係,這個案子疑點重重,你的殺人動機不充分,那個醫生也失蹤了。我已經安排好——你那邊出一個人頂罪,就說是他拿了你的槍,專案組那邊我已經打點好。

現在榕泰垮了,周亞澤也自立門戶,能幫你的人不多。家醜不可外揚,今天市委開了會,這個案子明面上差不多只能這樣。」

溫敝珍有條不紊的分析當前情勢,順帶觀察著外甥的反應。可丁珩神色過於平靜,令他看不出端倪。榕泰事件,到底是偶然,還是背後有人操縱?丁默言究竟是被丁珩錯手殺死,還是栽贓嫁禍。目前他還不能下結論。

但不管是哪種,他都會支持丁珩。

身為主管城建、交通等方面的副市長,他兩年可謂春風得意,甚至暗自自封霖市官場第一人,極有野心明年進軍省里班子。

可在這節骨眼上,榕泰垮台,他失去民間最大支持;女兒屈辱猝死,令他痛不欲生。雖然各級領導和朋友都對他關切慰問,但他依然覺得顏面掃地。

他甚至贊同市委結束案件調查的決定,就是不想這件事繼續成為全市人茶錢飯後的談資。但不代表,他不會追查下去。

「謝謝舅舅。」丁珩臉色蒼白,又道,「陳北堯現在怎麼樣?」

「你懷疑他?」溫敝珍沉吟,「你們的海外投資,並不是他經手。」

「是。他還一直與海外子公司的趙其瑞不和。但趙其瑞布不了這麼大的局。只有他有這個能力。」他深吸一口氣。

他被警察從一間出租房救回後,陳北堯、周亞澤連面都沒露,只派人告訴他今後要自立門戶。雖說樹倒猢猻散,兩人做得並不算絕情,陳北堯甚至還送來五百萬給他。

可他仔細回顧一遍,發覺父親和自己身邊,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布這個局的,只有陳北堯和周亞澤。

大概他們也是想到這個,所以索性不再粉飾太平,徹底決裂。

「有道理。不過市裡不少人把錢委託給榕泰投資,這次巨虧之後,陳北堯站出來自己成立公司,說給他三個月時間,幫大家填平虧空。」溫敝珍沉吟道,「他現在跟一些人走得很近,倒跟以前判若兩人。」

丁珩深吸一口氣:「舅舅,以前我爸查過陳北堯的底,並沒什麼不對。我懷疑他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你再幫我查一查。」

「好。」溫敝珍又問,「會不會是呂家乾的?上次東郊的地,不是在跟你爭?」

「不會。」丁珩聲音有些沙啞的乾澀,「只有熟人能做。不過他們唯一算漏的,大概是我吸了那麼多海洛因,卻僥倖沒死。」

溫敝珍冷冷道:「放心,如果真的是他做的,我不會放過他。」

丁珩點點頭,忽然問:「……慕善還沒找到?」

他眼前浮現那一天,慕善微紅的臉頰。他的嘴角甚至還殘留著她柔嫩的觸覺。

「你這位朋友……凶多吉少。」

丁珩躺在病床上時,慕善正站在一艘遊船的甲板上,隨著波浪的起伏,努力壓制著胸中的噁心感。

眼前的大江碧波洶湧;身後的船艙里,不時傳來音樂聲、交談聲和尖叫聲。透過華麗的窗欞,隱隱可見綠色牌桌、金光燦燦的賭博機,還有神色興奮的人們,一派紙醉金迷。

她以前不知道,內陸江上也有賭船。但現在她知道,本省八條水道中的六條,都被陳北堯打通。直到現在扳倒丁家,他隱藏的實力才凸現出來。

可是陳北堯為什麼帶她來這裡?

她伏在船舷上,雙手緊抓欄杆,昏頭轉向中,卻看到一個黑色身影,快步走過來。有力的手臂穩穩接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她抬頭,看到他深黑的雙眸。

「你以前不暈船。」他扶她往回走。

「你以前也不殺人。」她的語氣輕快得像在談論天氣,不動聲色的咄咄逼人。

他沒出聲,將她扶到頂層的船艙——他專屬的房間,裡面一應俱全。她靠在沙發上喘氣休息,他一手拿著水,一手拿著毛巾,毫不介意身上昂貴西裝被壓得皺巴巴,就這樣蜷縮著,屈尊降貴蹲在她面前。

「好點沒?」他動作極溫柔,低沉的聲音卻聽不出情緒。

「嗯。」她往沙發上一靠,「我想休息會。」

他卻彷彿沒聽懂逐客令,反而起身,高大的身軀陷進沙發里,離她一肘的距離。

原本寬敞的空間,因為他的靠近,陡然變得無處立足。

他低下頭。略有些涼意的臉頰,貼著她頭頂的長髮。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清淡的煙草氣味。

幾乎是依偎的姿勢。

在這一瞬間,慕善腦子裡有片刻的空白。這個場景過去八年她幻想過千萬遍。

他清亮的眸,已經近在咫尺。

窗戶透進的微亮的日光中,陳北堯英俊的側臉像在發光。他緩緩閉上雙眼,細密的長睫漆黑動人,薄唇悄悄逼近她的。

竟帶著幾分微顫的期待。

她直接偏頭躲開。

他的唇落空,倏然睜開眼,身手如電按住她兩隻手,力道大得讓她吃痛。

與之前的柔和平靜不同,他的容顏清秀卻陰霾。細長的雙眼隱有戾氣,深深望著她,像是要望到她心裡去。

「送飯了,老闆!」正在這時,門口傳來船上小妹嘹亮的聲音。

慕善從他懷裡掙脫。

三天行程安排得很緊湊。那天之後,陳北堯對她再無進一步的親昵。

坐了一天賭船,晚上又去幾家大的夜總會;還去看了他低價收購的原丁氏麾下的房地產公司和項目,短暫擱淺後的工地,工程熱火朝天;還有新成立的陳氏金融投資公司,看到許多原屬丁氏的面孔——當然,他們只怕本來就是陳北堯的人。

陳北堯的黑白商業帝國,幾乎全盤展露在她面前。只是她不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他要讓她看這些?

第三天晚上,他們回到別墅。陳北堯把慕善帶到別墅頂上的露台。

因為地勢高,這裡視野尤其開闊,浩瀚星空和蟄伏遠山,盡收眼底。

慕善知道,今天是攤牌的時候。

夜色極靜。

陳北堯點了根煙,看著身旁安靜的慕善,第一個反應卻是把西裝脫下來,披在她單薄的肩頭。

慕善禮貌的道謝,只是渾身縈繞著他淡淡的煙味,心中不是滋味。

「慕善,你看了我的一切。」他眸色越發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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