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戰爭 第三十七小節 聖杯(18)

孩子與女人忘記了哭泣,男人們緊握槍支或者棍棒,他們盯著空中的直升機,視線跟隨著它,一直到它停下,而後他們又迅速地將焦點凝聚到亞利克斯與羅莎麗亞的身上——那種眼神可真是讓人不怎麼好受——巫妖倒對此十分熟悉,在費倫的亡靈塔周邊徘徊的死者們,其中有很多都有著這樣的眼神,不是憎恨,不是悲哀,而是疑問——為什麼被拋棄,被奪去生命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得不到回答的疑問累積著,如同在地幔下涌動的岩漿,隨時都有可能爆發,這也是費力拚命抓著亞利克斯的手臂,用自己的身體遮掩著他盡量不令其成為太多人目標的原因——他幾乎可以想像得到,明天那些西大陸聯邦報紙商業協會刊登出怎樣不堪的報道了——但怎樣的報道也不代表撒丁的王儲會為此冒險。

聖殿騎士們則小心地簇擁著羅莎麗亞從靜默的人群前走過。

哦,多麼美妙的題材——費力可以為那幾張照片起個題目——「王室的特權:在所有人之前逃跑!」

這個時候,事情越快結束越好,可羅莎麗亞那裡卻似乎被什麼東西拖住了腳步——亞利克斯當然不可能就這樣一個人先走,聖殿騎士的大而無當被費力翻來覆去地腹誹,但作為一個王儲的秘書官,現場唯一的王室顧問,他還得去處理這件麻煩事——在他移動腳步的時候,他看到監察長也走到了羅莎麗亞的身邊,前者的黑色大斗篷,還有嬤嬤們的寬袍子把羅莎麗亞擋得嚴嚴實實。

羅莎麗亞瞧著距離她只隔了一道鋼質隔離欄的孩子,他有著一頭到處亂翹的黑色頭髮與一雙閃亮的茶色眼睛,他用孩子那種特有的清脆聲音呼喊著公主殿下的名字。

「羅莎麗亞殿下——羅莎麗亞殿下……」

他以一種古怪的姿勢攀附在隔離欄上,因為他是站在隔離欄交叉的縫隙處,他不得不讓自己的兩隻腳夾在最狹窄的地方——那個只有1英寸寬的剪刀型缺口裡,殷切地向羅莎麗亞伸出手臂,一個柔軟而美麗的小包裹在他的手上蠕動——他居然把她從隔離欄不足7英寸的縫隙間塞了出來:「這是我的妹妹。」他尖聲介紹道:「請帶她走,她沒生病,她受過洗,每天媽媽都要幫她洗三次澡,她健康極了……求求您。」他抽著鼻子哀求道:「只帶她走……帶著這麼一個小傢伙您一點事兒都不用費……她很輕……很乖。」他充滿了渴望地看了看自己的小妹妹:「我們全家都在這兒……」他輕聲說道:「求您了,仁慈的聖女,只帶她一個,誰都不用……只帶她一個。」

羅莎麗亞身邊的聖殿騎士們猶豫不決,如果面對著惡魔或者吸血鬼,或者是邪惡的異教徒,他們倒可以無所畏懼地衝上前去戰鬥或者廝殺——問題是這麼一個孩子,他和每一個在充沛的陽光與清新的空氣中長大的孩子一樣,在小湖邊玩他的木頭小船,往討厭的客人茶杯里放小蟲,掀開神父的袍子看看他有沒有穿長褲……他也有可能嫉妒過這個新生兒奪去了父親的親吻與母親的懷抱,曾經偷偷地在母親無暇顧及的時候捏過她的臉,拍過她的屁股,偷喝她的牛奶,但現在他捧著自己的妹妹,就像是向方舟捧進最後一個孩子的諾亞——他的臉漲得通紅,要知道,在這個年紀的小男孩經常有著種莫名其妙的高傲與矜持。但在這個時候,他還是毫不猶疑地伸出了手臂,為了尚在襁褓的妹妹而大聲哀求他人的憐憫。

「走……羅莎麗亞。」伊諾沉聲道,不是一個人,或者兩個人的關係,也不是小孩兒與大人的區別,而是必須的制約與掌控,這不是個人的憐憫就可以輕易解決的事情。

*早在17世紀的時候,一個發現了疫病的城市,首先將會實行嚴格的空間隔離:封閉城市及其郊區,嚴禁離開城市、違者處死,捕殺一切亂竄的動物;將城市分成若干區,各區由一名區長負責。每條街道由一名里長負責,嚴密監視該街事務;如果他離開該街,將被處死。每個人都呆在自己的屋子裡,食物與水會從一個小窗口送入,穢物與屍體由專人收取,這是一個被割裂的、靜止凍結的空間,每個人都被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如果他移動,就要冒生命危險,或者受到傳染或者受到懲罰。

監督不停地進行著,到處都是機警的監視目光,「一支由可靠的軍官和富人指揮的民兵隊伍」,在各個出入口、市政廳和各個區進行警戒,以確保民眾的服從和長官的絕對權威,以嚴防一切混亂、偷盜和勒索。*

直到數百年的現在,人們對應瘟疫的方式依然大略如此——原本就居住在這裡的人們或許可以忍耐,但是面對著死亡的恐懼,固守傳統的西撒丁人卻執著地想要返回自己的家鄉——就好像大馬哈魚逆流而上,竭盡全力返回自己出生的地方,在那裡繁衍,生育後代,然後死去那樣——死亡的威脅反而令他們更為思念故鄉了。

情感勝於理智的西撒丁人在這裡顯示出最令人頭痛的一面——還有他們幾乎人均兩到三支的獵槍與不可計數的子彈與火藥,還有精美與銳利共存的刀具,以及他們嫻熟的獵殺本領——無論是人還是動物。他們之所以還只是在這裡與隔離部隊僵持,只不過是因為作為一個撒丁人對於國家權力本能地尊敬與防備而已。

所以……絕對不可以,羅莎麗亞,作為一個王室成員,國家的代表,在這裡顯示溫柔與慈悲——因為接下來的責任你絕對擔任不起。

***

很可惜,監察長的良苦用心完全地浪費了——羅莎麗亞身邊的嬤嬤在少女習慣性地聽從監護人的吩咐轉身走開前輕輕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些興緻勃勃的記者們——羅莎麗亞的心臟狂熱而快速地跳動起來,沒錯,這是個機會,她曾經注射過疫苗,但人們並不知道這一點——而她曾經看過的畫冊中最令人感動的一張就是被教廷賜予「聖女」之名的朗格諾伊斯嬤嬤抱著一個艾滋病嬰兒的照片,曾經以慈善天使之名為人熟知愛戴的羅斯王儲妃也有過好幾張懷抱垂死病孩的留影。

至於疫病流散的可能——他們不是還要經過一段漫長的觀察,檢疫期才能進入撒丁首府——不是嗎?再則,如果有什麼問題……她也可以設法呼喚聖光,聖光無法澤及太多的人群,但是數十個忠誠的信徒應當還是……已經走到她身側的伊諾伸出手來,羅莎麗亞來不及多想,她向前一步,在所有人來得及阻撓之前,伸手將那個粉嫩嫩,軟乎乎,似乎正在熟睡的嬰兒接了過來——一時間閃光燈大作,羅莎麗亞適時地露出溫柔可親的笑容,她覺得無比激動,無比快樂,所有的疲憊與酸痛都不翼而飛,她對那個小男孩微笑,鄭重地答應他會把他的妹妹帶走,甚至低下頭去,親吻嬰兒的面頰。

嬰兒的面頰有點燙,羅莎麗亞的碎發在她的面孔上掃來掃去,讓她不舒服了。她抽搐了幾下,痛苦地扭動著身體,以一個嬰兒所能有的所有力氣綳直了身體,極其突然而猛烈地打了一個噴嚏。

溫熱的液體噴濺在羅莎麗亞臉上,帶有這不正常的腥臭味道,旋即是一次比一次強烈的咳嗽,羅莎麗亞驚慌地看著那張小小的嘴巴里噴出淡紅色的霧體,落在白色的圍兜上。如同天使一樣的小臉被血跡與奇形怪狀的肌肉充滿,短短數秒之內,惡魔就佔據了她的身體,她張大的嘴巴里沒有牙齒,深紅色的粘膜上只有幾個膿皰,就像每晚羅莎麗亞所看到的那些幽靈偶爾張開的嘴巴。

羅莎麗亞發出一聲可怖的尖叫,在所有人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之前,她本能地將那個嬰兒狠狠地丟了出去——這無可厚非,遠離危險與不可知的東西是人類能夠生存至今的有力依持之一——嬰兒連同外層的襁褓砸在了隔離欄上,然後就像一袋垃圾那樣啪地掉落了下去,小男孩歡喜天真的面孔變得鐵青,甚至有點猙獰。

「你殺了我妹妹!」片刻死寂之後,他瘋狂地尖叫起來,並且試圖爬上足有成人高度的隔離欄,一個成年的男子協助他——更糟糕的是,有人重新抬起了槍口,而更多的人則無視士兵們的阻止,嘗試著打開隔離欄。

零星的人群開始繞過隔離欄,他們跳下路肩,準備繞到隔離部隊的後方去,士兵們組成的警戒線已經無法抵制住人們的衝擊,而監察長已經在事情突變的第一個瞬間抓過了羅莎麗亞,她的雙腿猶如融化的奶油,動彈不得,監護人只得半抱半提著她,但他們無法靠近隨時做好了起飛準備的直升機,西撒丁人的槍一直對著他們。

一個人被激怒的時候,他會想要毀滅一切——而剋制住自己的憤怒與毀滅的慾望需要鋼鐵般的意志,然而這種意志一旦被擊垮,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存在的好——它所維護的秩序將會遭到最強烈的攻擊,最無情的蹂躪,世間的一切都會陷入可怕的騷亂。

亞利克斯略略垂下了眼睛。

「*當肉體混雜在一起時,疾病就得以傳播。當恐懼和憤怒壓倒了禁令時,罪惡就會滋長。*」——騷動,暴亂意味著薩利埃里家族在西撒丁苦心營造的平和局面再一次被打破,而瘟疫的平息也會不可避免地延長——哪個協會,組織,個人會願意千里迢迢前往異國遭受病毒與子彈的雙重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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