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百零七章 殘局(五)

燕九懷大步踏入院中,還未進門,看到了半開小窗後支頤而坐的秋十六娘,先笑了出來:「十六娘前幾日才說了咱們得謹慎行事,著我最近也不許出去惹是生非,如何今兒又叫了我來?莫不是又有什麼差事?」

「如今我哪裡還差得動你?」秋十六娘板著臉,冷冰冰的回了一句,燕九懷也不以為意,笑著進了門,卻見秋十六娘梳了墮雲髻、貼著梅額,描柳眉、繪斜紅,一雙星靨,輕點朱唇,身上穿了杏子黃齊胸襦裙,外披著翠色寬袖對襟綢衫,襟袖處都以竹青一色為底鑲了邊,邊沿上面復綉了暗色雲紋,這身裝束顏色嬌俏,但卻有些不大合身了,燕九懷到了近前坐下,還隱隱嗅到了一抹樟香,他眼珠轉了一轉,頓時有了幾分計較。

「十六娘這裙子可是多年前的了?如今做什麼還要穿出來?莫不是又要與我討錢用?這可不成,我如今也過了束髮之齡,總是要為成親思慮則個的,況且你的迷神閣又不曾倒了,如何還要與我爭幾個小錢?」燕九懷一味的插科打諢,秋十六娘知他憊懶的性子,也不繞圈子,直接道:「這是當初我穿的衣裙,那會你年紀小,想是多半不記得了。」

燕九懷見她已經開始挑明話題,知道秋十六娘這些年來心裡最重的便是這一件事,也不再為難了她,斂了嬉笑之色道:「先前杜青棠迫著師父發誓若無他與憲宗皇帝准許,此生不可入長安一步,如今邱監迂迴之下,杜青棠已經同意請師父再返長安,只是黃河那邊還有些事未了,總也要拖延個幾日,師父腳程快,到長安定然也就是三兩日的光景。」

見秋十六娘眼睛一亮,燕九懷復露出了促狹的笑意:「上一回我才問過了師父,這些年來可曾給我尋過一個師母?」

秋十六娘聞言頓時沉下了臉來,叱責道:「你小小年紀怎的一點也不曉得學好?好端端的,什麼不好問,為人弟子,這樣與師父說話,哪裡有一點點規矩的樣子?回頭你師父指不定還以為是我不曾將你教好!真是胡鬧!」

末了,她忽然話鋒一轉,皺眉道,「只是,以你師父的年紀,這些年了,他好歹也該有個人在身邊……伺候伺候了吧?」

「師父乃是遊俠兒,從前他未思安定,身邊跟一個小娘子成什麼樣子?」燕九懷一本正經道,「不過嘛,這一回到長安來,見著了我,或許就打算住下來陪我了!你也知道,杜家那兩位奸詐的緊,宮裡那位貴主雖然是女郎,可也不是省油的燈,這些我都告訴了師父,他老人家不親自過來看著我,委實不放心!」

秋十六娘皺了皺眉。

一直到了燕九懷笑嘻嘻的替她確認:「師父這些年來身邊不曾有什麼女子伺候,十六娘你可放心了罷?」

「……放心?」秋十六娘聽他說了燕寄北仍舊是獨身一人,蹙起的眉尖缺卻只鬆了一下,復冷笑著搖頭,「我放什麼心?當年是我自己傷透了他的心,若不然,他雖然是個守諾之人,然而杜青棠能夠設計讓他破誓,他難道不能為了我……」說到這裡,秋十六娘自嘲一笑,「就算他當真不能再留在長安,可帶了我離開難道不成嗎?我當時雖然已經名動全城,可他若是開口,我又豈會在乎這些?」

燕九懷笑著道:「十六娘,你雖然是教坊出身,一出道兒就因琵琶之技高明被人一貫捧著的,可後來為著撫養我,接下了這主持迷神閣之責,好歹在風月場上也是摸爬滾打了這些年的,到如今連我師父那樣好對付的都不能解決,若是傳了出去,沒得笑死了這北里上上下下……」

秋十六娘冷笑著道:「我曉得你要說什麼!燕俠那脾氣,當初雖然知道了我接近他本是邱監設計,別有所圖,因此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但我若是跟著追了上去說自己乃是迫不得已,皆是受了邱監逼迫,又或者來個以死明志,他多半也是捨不得的!如此我正好可以趁勢而入,逼著他與我定了終生,是也不是?」

「十六娘都知道了,怎的如今聽見了師父過來還不高興?」燕九懷笑道,「莫非擔心有旁人與你搶么?你且放心,到底你撫養了我這些年,若是有旁人敢挖你的牆腳,不必你出手,我定然免費送人去黃泉一去!」

他將殺人說得猶如喝水吃飯般尋常,秋十六娘皺了下眉方道:「那是因為我既然真心愛慕於他,自然不屑於去騙他!我本就是這樣的人——坊間說起昔年的琵琶名家秋十六娘一曲動長安,卻不知道那會我才十四歲,成名如此之快之早,沒有郭家捧著扶著,怎麼可能?後來郭家倒了,但只要十五郎君一息尚存,他終究是我的主子!十五郎君叫我去接近燕俠,我自然會去,我幼時父母雙故,是郭家暗中將我養大,發現我擅長琵琶,又使了人苦心教導!否則單憑教坊裡面一般的師傅,憑什麼我處處都壓著旁人黯然失色?卻還不曾在沒成名時被人踩下去!郭家叫我去死我也是會去的,我這輩子唯一反駁過了十五郎君的話,就是他與憲宗皇帝並杜青棠爭執是否將你與杜拂日一起養大時,提議將你養在了我身邊——不過是為了如今一個機會。」

她自嘲的笑了一笑,「可如今我卻更加不敢見他了!」

燕九懷皺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開來,笑吟吟地說道:「十六娘如今一天比一天傷春悲秋,只是這樣也沒什麼用,師父的性情我最是清楚,你在這迷神閣里對著外面那株海棠花為他落淚至死,他縱然事後知道了也不過嘆口氣,他所欣賞的女郎……」說到這裡,燕九懷面上閃過一絲追憶與迷惘,復道,「……師父最欣賞的女郎,其實應該是薛娘子!」

「紅衣薛娘子。」秋十六娘神色苦澀的笑了一笑,「你當我不知道么?我本是郭家暗子,那薛娘子,是郭家視作親生的養女,可先前她與我卻談不上熟悉……有幾回我被人糾纏,郭家其他知道我與郭家關係之人為了避嫌袖手,還是她出來替我解的圍,可我始終不肯與她親近,便是因為當初燕俠在樓上看著薛娘子縱馬的背影面有讚賞之色的說了一句『如此方是我夢唐女郎』……如今薛娘子已死,雖然不是我所殺,可我也未必能夠脫得了關係!她本在紫閣別院裡面避暑,若非我請了她來,又何至於如今落了個身受污名身死的結局?你最清楚你師父的性情,當年他那麼疼愛你,把你完全當作了親生骨肉,可到底還是不肯為了你,答應十五郎君去刺殺憲宗皇帝或者杜青棠、或者是對杜家十二郎下暗手,這不是因為他擔心自己刺殺失敗身死,而是因為他不欲為私仇而使天下大亂……憲宗是明君,杜青棠是賢相,若非郭家與他們有著血海深仇,連我也對他們恨不起來的——當初杜丹棘之死是王太清下的手,受到牽累的,包括了杜青棠所有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整個杜氏五房原本人丁興盛,卻在王太清手裡死得只剩了叔侄兩個男嗣!縱然如此,後來王太清伏誅,憲宗皇帝痛心杜丹棘之死,想要追查死因時,杜青棠卻是為了早日安定朝中,忍著淚阻止了……這件事情,如今的十二郎君未必不曉得,可你瞧他可曾為此追查過?」

燕九懷聽著,卻是洒脫一笑:「十六娘如今的心越發的好了,再過幾年怕是迷神閣也開不了了,若不然新買進來的小娘子們但凡落一落淚,哭上一哭,十六娘又該心裡不安,恐怕要倒貼了銀錢又送回賣身契去了。」

「你不必拿話來刺我。」秋十六娘悠悠地說道,「你是在我身邊長大的,如今這個樣子也是我自己德行有虧不能教好你!迷神閣買進小女孩子來培養,長大了去做妓人,自古有之不說,與國於民又何虧損?總不至於因為這一家閣子亂了天下!可十五郎君報這家仇,卻是要斷送李家這兩百多年江山的。」

她搖著頭,目光奇異,「江山在誰手裡,與咱們百姓沒什麼關係,然而如今諸鎮蠢蠢欲動,小九,你可想過,若這一回十五郎君的謀劃當真成功了,河北佔了長安,後果如何?」

燕九懷悠然道:「十六娘說的這些我從小聽先生說了就想入睡,只是你也知道我是探丸郎中人,前年孟大閑來無事寫了幾句歪詩,我聽他醉後吟多了,也記住了,不妨背與你一聽!」

「你說!」

「千金求吳鉤,霜雪照眸酸,誰懷不平事,長安問探丸。」燕九懷微笑著道,「杜青棠也好,前朝憲宗皇帝也好,他們是否明君,死了又是否會讓這天下大亂,我興趣不大,我只知道,我那沒見過面的祖父、祖母、叔父,堂兄弟,姊妹……整個父族,都是無辜為這兩人一著失誤所累,祖父已經答應了豁出舉支名譽以及他自己並幾個年長子孫的性命為李家盡忠,李綸那廝卻還是派人追殺殆盡——就是我父親……」

他語氣里的怒意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午後的日光從窗外照進來,但見他笑容滿滿,少年的臉上滿是天真與理所當然,燕九懷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在市井之中長大,如此眼界自不能與在玢國公府長大開闊,這也是憲宗皇帝與杜青棠所擔心的,而市井兒有市井兒的好處,為國為民的大事我聽不懂,何況身為探丸郎,有一條卻是自幼所熟悉的,那就是殺人者——」

燕九懷微笑,「人、恆、殺、之!」

秋十六娘靜靜地望著他,半晌方悠悠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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