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百八十三章 市中殺(十三)

從興慶殿前可以遠眺到西南角上的花萼相輝樓與勤本政務樓,這中間所隔最顯眼的就是龍池。

「五哥這幾日過得如何?」東平與雲州都離開時,李十娘也被打發了一同前去,豐淳讓魚安源撤了早膳,帶著元秀在興慶殿四周閑步,權當消食,宮人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跟著,與宮變之前儼然無二,然兄妹兩人卻是相對沉默,半晌後,元秀方問道。

豐淳腳步一頓,接著往下走時才淡淡道:「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的話語裡面冷冰冰的不帶絲毫感情,猶如心如死灰,這樣的氣象讓元秀心下大驚,這會好容易盤算到了杜青棠與邱逢祥暫時都不會對豐淳下毒手,若是豐淳自己了無生趣……她趕緊轉了話題:「二郎與三郎可是都在他們的母妃身邊嗎?」

元秀提衛王與魏王自是希望藉機讓豐淳打起精神,然而豐淳只是淡然道了一個是字,卻在興慶宮的西南角上停了下來,眼不錯的看住了不遠處的一片波光粼粼,元秀自知道了昭賢太后身故的真相後對這龍池便有了幾分迴避,如今見豐淳在此處停了下來只得跟著停住,只是豐淳久久不肯挪步又叫她心下警覺,見魚安源在不遠處跟著,面上似也有憂慮,忽然心下一跳,脫口道:「五哥,魚烴哪裡去了?」

魚烴是豐淳當初被立為太子、入住東宮的時候文華太后親自為他擇的貼身內侍,論起資歷來與服侍過文華太后的霍蔚各有千秋,隱隱還有勝過一頭的地方,在宮變之後,豐淳還沒移到興慶宮來之前,被軟禁在蓬萊殿里的時候,元秀被那位紀公公帶著去探望豐淳,還曾見過魚烴,所以知道他不曾在宮變裡面出什麼事,他是豐淳近身內侍,豐淳如今既然無事,想來杜青棠與邱逢祥也不至於越過了豐淳去為難他身邊一個侍者,卻怎麼好端端的到了興慶宮來就不見了?

元秀心中因裝了太多事,若非看到了魚烴早先收下的這個義子魚安源,差點沒想起來,如今問了,卻見豐淳依舊盯著龍池之上,被催促了兩遍才不冷不熱的道:「朕叫他去陪伴大郎了。」

元秀這才鬆了口氣,豐淳的長子韓王如今在杜青棠與邱逢祥的商議下被立為新君,已經詔告了天下,登基大典恰在她生辰前數日——不過元秀如今是怎麼也沒心思過什麼生辰與笄禮了。

李鑾這個新君,朝野上下都知道不過是個傀儡,才六歲的孩童再怎麼天資聰慧又能夠懂得什麼,何況他的父親還是被邱逢祥所廢,如今繼立其子,一方面是為了駁斥魏州舉出的血詔與徐王,另一方面也是看中了李鑾的年幼,又佔據了長子的名份。

幼子為帝,意味著好控制,所以李鑾在十年里怕都是安全的,畢竟邱逢祥廢帝容易,若想改一姓來稱帝,神策軍卻未必肯聽了,否則他也不必等到了換田之事這一個借口動手,到底這天下不忌憚史書的人還是少的。

就是杜青棠威懾諸鎮這樣的人物,若叫他代替李室稱帝,卻也不敢的。

不過也正因為年幼,李鑾因為是豐淳的長子,他的母妃趙芳儀早先又是極為得寵的,所以養就驕橫跋扈的性情,想到了這裡元秀倒是慶幸自己當初與趙芳儀不和起來了——因此豐淳降了趙芳儀的位份,又因為後來王子節舉辦櫻桃宴,禮聘了五人入宮,美貌的裴氏與韋氏趁著趙芳儀有孕,分走了許多寵愛,讓趙芳儀也不能不收一收原本那驕橫的性子,連帶著李鑾也懂事了許多。

若不然照著李鑾當初強闖甘露殿的做法,見著了杜青棠與邱逢祥時出言無狀,這兩位固然未必會與一個孩童計較,卻未必肯受新君之氣,反正豐淳膝下尚有二子,暴斃一個韓王委實算不得什麼大事。

聽豐淳這麼說了,元秀倒是放了些心,她原本見豐淳正當壯年卻依舊暮氣沉沉,惟恐他乍逢巨變想不到,但這會既然還要為長子打算——魚烴是跟著豐淳從儲君到登基的人,有他在李鑾身邊,能夠提點的地方可不少——而邱逢祥與杜青棠既然允了魚烴到李鑾身邊去伺候,也表明了他們有意善待。

豐淳既然還要為李鑾考慮,那麼如今這樣死氣沉沉想來也只是一時心緒不佳罷了……或者這種不佳與己有關?畢竟從元秀出生起,豐淳就已經是儲君,到了登基後,更是貴為至尊,如今被廢棄,卻還要與幾個妹妹照面,想來豐淳心下是極為難受的……

她這邊沉思不語,豐淳卻終於從龍池上面收回了目光,輕聲道:「我這幾日,總是夢見了昭賢太后從裡面爬出來。」他這句話來得突兀,元秀猝然聽聞之下不覺身上一冷,她的膽子本不小,但這會看到豐淳那古怪的眼色也不禁哆嗦了下,低聲道:「五哥你在說什麼呢?」

「你都知道了?」豐淳卻又問了一句,元秀看向了他,卻見他面色複雜,定定地看住了自己,她一怔,隨即明白過來豐淳說的知道是什麼,咬著唇點一點頭,方道:「是離恨天。」

「離恨天與醉顏酡,一用男子,一用女子。」豐淳慢條斯理道,「都是汾陽郡公當年征戰之中偶然所得,其製法早已失傳,就是宮裡,也沒有的。我當初那一盒離恨天,還是向薛娘子索得。」

頓了一頓,他又問,「這些都是杜家告訴你的?我聽說你下降杜拂日的賜婚聖旨還是以大郎名義發下去的?」

元秀聽了他後一句,原本略微蒼白的臉色頓時騰的滿是緋紅!

她沉默了半晌方低聲道:「若是五哥不喜,我……」

「我確實不喜你下降於杜家。」豐淳復望向了龍池,淡然道,「不過如今不一樣,且不說你當初對著河北賀六那般傾慕,杜青棠與韋造先後出面相勸都不曾露出下降之意,而對杜家十二郎卻只是跑了次玢國公府便主動提出結親之意……你是我胞妹,我如何看不出你的心思?當時我自以為可以將杜氏一門趕盡殺絕,自然不容許你給杜青棠逃出生天的機會。」

說到此處豐淳似譏似諷的笑了一笑:「卻不想最後卻是你給了我逃出生天的機會!」

「五哥……」元秀且慚且羞,她主動請求下降的人家,到頭來迫得了她唯一的胞兄退位,可如今她卻還是要下降……如今當著豐淳的面說這件事,她只覺得說不出來的沮喪與愧疚。

「你無須覺得有什麼不妥,如今皇室衰微,大權皆集於外人之手,而我自身生死難料,大郎名義上是新君,年少不說,他若有能力,最先護持的畢竟還會是趙氏。如今你無依無靠,那杜青棠此刻大權在握,他膝下無子,視杜拂日猶如親生,先前你自請下降與他時,我亦使人查過杜拂日生平與容貌才幹,平心而論,此人確實有尚主的資格。」豐淳收回目光,慢慢地道,「時局到了此刻,我已無力為你做什麼,只盼這杜拂日能夠好好待你罷。」

他話是這麼說,但語氣里的那一絲失望與自嘲卻似字字句句都扎在了元秀心上,元秀咬著唇,半晌無言,卻聽豐淳復道:「詔書上面說你笄禮後就要下降?」

「……是。」元秀低聲道。

「如此往後南內也不要常來了。」豐淳轉過了身,淡淡道,「彼此相見尷尬,爭如不見!」

元秀無言以對,只得泣道:「……是!」

「你以後既然不可再來,今日便多陪我走一走罷。」豐淳似未曾看見她的哭泣,淡淡的這麼說了一句,卻是舉步向殿下走去,元秀匆匆取了帕子擦了眼跟上,豐淳似心中情緒激烈,步伐極快,元秀因這大半年來苦習騎射,身手比之往常已經矯健了許多,此刻卻還是難以跟上,好在豐淳走到了龍池畔便停了下來,元秀心中擔心,顧不得儀態,提起裙裾匆忙幾步跟了上去,見豐淳雖然站在池邊,卻負手而立,並無其他動作,才暗鬆了口氣。

元秀到底心裡擔憂,上前便一把牽住了豐淳之袖,道:「興慶宮中盡多風景,五哥若是心頭不快還請為大郎他們想一想,且到處走走散心,這龍池沒什麼好看的,咱們還是走罷!」

「移宮到此的當日,杜青棠來過。」豐淳眼望龍池之上,悠悠說道。

元秀立刻想起了杜拂日當時提到昭賢太后之事,面色頓變,也不追問下去,只是勉強笑道:「八姐與十妹去交泰殿也有些時候了,想來香椿也該取回來了,我瞧五哥方才早膳食欲不振,不若先回去就著香椿再用一些?」

豐淳沒理會她的打岔,卻是繼續道:「我問了他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是幾時動過廢我之念,又是如何說服了邱逢祥的?但他只回答了我一個問題,就是前一個。」

豐淳抬手指著龍池之上,悠悠的道:「九娘你知道我為何這兩日會夢見昭賢,因為她本是死於我之手,只是我殺她時極為順利不說,連遺詔也是輕鬆尋到並毀去,她臨終之前並未反抗,卻只是慘笑著詛咒我必遭報應,原本我是不相信的,但聽了杜青棠說,他正是從昭賢太后忽然暴斃上面揣測出我對杜氏之心,從那時便開始布局與設計……看來昭賢到底做過太后,所出之言,究竟成了真!」

他嘆息:「我倒有些在剛登基時那般做態了!」

原本元秀因他如今已被廢棄,許多事與話即使心中存疑也不欲多問,免得彼此傷心難過,如今見他話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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