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 市中殺(八)

「是賀夷簡。」元秀眯起眼,她本就是聰慧之人,又經杜拂日從頭說起,這一番抽絲剝繭,若是還不知道緣由所在,那當真是白在宮闈裡面長了這許多年了。

先前在樂游原上時,賀夷簡告訴了元秀自己與長生子的淵源,那時候元秀算了時間,便發現長生子去魏州為賀夷簡調養,正是在薛娘子出閣與豐淳立儲後!這三件事的銜接是如此的緊密,以至於當時元秀還懷疑長生子究竟是不是魏州派到了長安的,所以才那樣緊張地趕去魏州救下了出生時極為孱弱的賀夷簡。

長生子如此而行,落在了憲宗皇帝與杜青棠眼裡,在當時的情況下自然也不難得出同樣的結論——那就是此人與魏州關係極為親密!

親密到了原本長生子在關中已經是家喻戶曉,人盡皆知,世家都爭相以請其登門為榮耀,在這種情況下,連當時名動天下的名相杜青棠都親自與之會晤,若是繼續下去,即使憲宗皇帝不喜道家之言,但因長生子的影響,也少不得要召其入朝——當然,因為涉及到了推。背。圖,憲宗召其入朝後,想來也會多加提防……若只是如此發展,那麼郭家也不必有後來那場災禍的。

可偏偏在憲宗皇帝方做主給了兩象兩讖推。背。圖與長生子,此人卻立刻離開關中趕往魏州!甚至親自出手為賀之方唯一的老來之子調養生息!在這種情況下,憲宗與杜青棠很自然的,會懷疑長生子根本就是奉了魏州之命來關中探視虛實,而既然探聽虛實,卻又為什麼會對推。背。圖如此感興趣?

「萬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實!」饒是自宮變已來,元秀已經經了數次打擊,如今也不覺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了半晌,才吐出這句讖語,似哭似笑道,「原來如此!」

在翠華山下,長生子曾給元秀看過推。背。圖的第二象並相配的讖語,那是一盆李子,由上至下累累相疊,共計二十一枚,又有讖語「累累碩果,莫明其數,一果一仁,即新即故」,並頌文「萬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實,一統定中原,陰盛陽先竭」——當時長生子解釋,李子即李室,所謂累累碩果,莫名其數,便是令人數圖中李子之數,一果一仁,即新即故,仁者人也,即為夢唐一朝帝王之數,共二十一枚李子,也就是終夢唐一朝,當有二十一帝!也只有二十一帝!

當初杜青棠嘗暗示元秀,郭家因此圖而受累族沒,再從郭家當時試圖舉家往西川避禍之舉可以推測出,長生子在當時就已經解釋了讖語與圖的含義,郭家既是奉了憲宗皇帝之命,先透露了推。背。圖的前兩幅,憲宗皇帝又怎能不問個清楚?

所以當這幅讖圖告訴了憲宗皇帝……本朝國祚只有二十一帝,憲宗皇帝如何數不出自己是第幾帝?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頌——萬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實,夢唐屬土德,土在五色之中屬黃,因此本朝素以明黃為尊。因此頌的前兩句,因是指夢唐國祚的具體時間,二九先成實——二百九十年,照此讖來說,若是憲宗皇帝活得久一些,從本朝定鼎起算,憲宗皇帝甚至可以親眼看著夢唐覆滅!

再看後面「一統定中原,陰盛陽先竭」,本朝鼎盛之時確實一統中原,疆域之廣,為前朝所不能及!然而後面那句「陰盛陽先竭」——武周代唐是一件,打從安史之亂起,李輔國上位,把持朝政,其時還未必不可遏止,可到了德宗皇帝時,將禁軍之權交與了宦官,後面諸帝,無不委命閹人之手,如王太清、曲平之之流更是內外皆知!

宦官因去勢,亦為陰人。

夢唐這百年來的情形,何嘗不是一路陰盛,耗著陽竭?

杜拂日說憲宗皇帝與杜青棠都是不肯相信道家之言的,雖然推。背。圖出自道家高人李淳風,這一對君臣卻依舊未必肯相信,可他們不相信,卻不代表不重視。

尤其是李淳風,此人在本朝名氣委實過大,從前稱謫仙,到了這會,已經是陸地飛仙般的人物,況且當年李淳風並袁天罡作此圖,那也是得了太宗皇帝獎賞的,這一點在朝在野,知道的人可不少!

若這讖語讖圖出自旁處,憲宗皇帝還可以一句妖道妖言惑眾解決,可推。背。圖的來歷與當年太宗皇帝對李淳風的肯定,若是長生子當真是與魏州有關,故意來偷取了此圖並讖語,到時候一旦散布開來……這讖語與圖解釋起來卻都是絲絲入扣,夢唐經德宗至懷宗本就已經衰落無比,在西域,在河北,在南詔,夢唐的威信都大不如前,安西都護府早已廢棄,曾經為夢唐顫抖過的異族都紛紛自立為汗,通往遙遠大食的陸地商路為此都已多年閉塞……那樣的局面下,來自本朝仙人李淳風的推。背。圖的讖圖,將會給予這個本就遲暮的帝國何等凌厲的一擊?

憲宗皇帝是信任郭家的,否則當初也不會讓推。背。圖前兩象經郭家轉給長生子,而郭家亦是忠心的,否則從長生子那裡聽到了解釋,又何必原話轉告?最初的時候,憲宗皇帝未必對郭家動了滅口之意,但長生子不久後傳出趕往魏州救治賀之方獨子的消息傳出後……這份信任,必須以死亡來證明!

夢唐決計承擔不了國祚已盡的一擊,李室更無法承受帝位加上憲宗皇帝也只有三代的讖語!

郭家可以為此守口如瓶,憲宗皇帝也願意這樣相信他們,畢竟郭家本就忠誠,另有郭氏在宮中為後,膝下有子有女,豐淳還剛剛冊了太子!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明知道李室已經難以存久,但就算按著讖語也至少有二三十年光景!當時天下還看不出有誰有入主長安之勢,郭家便是想反叛,也無處投奔,還不如繼續做著長安望族,同時觀望,所以無論是出於原本的忠心還是從局勢的考慮,憲宗皇帝並不懷疑郭家會背叛自己。

然而出於對河北藉助讖語起事的擔憂,憲宗皇帝卻必須防患於未然!

「當年憲宗皇帝尚為太子時,因恐懼王太清毒手,從先父之諫,求娶郭家長女為太子妃,雖然最初的時候憲宗皇帝並非因愛慕而娶你的母后,然而多年相伴,並且若無郭家對憲宗皇帝的忠誠與保護,王太清早已得手!」杜拂日的目光轉向殿窗之外,從珠鏡殿上可以眺望到杏林梢頭的一點太液池之水光,他的眼神無悲無喜,帶著完全脫離事外的漠然,但語氣中卻充斥著難言的悲愴,「憲宗皇帝與文華太后多年彼此扶持,豈能真正無情?長生子歸魏州的消息傳回長安,叔父驚得在出書房時幾乎摔倒了數次!到了宮中稟告了憲宗皇帝後……」

他輕輕拍了拍元秀的手,指給她看如今已經空了的蓬萊殿,淡淡道:「憲宗皇帝猶豫許久,終究不忍,叔父與憲宗皇帝爭執許久,最後君臣一起在紫宸殿後遠眺蓬萊殿,相對站了整整一夜……最後憲宗皇帝才點了頭,所以阿煌,其實你要恨我們杜家本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你的父皇,憲宗皇帝雖然以大局為重,在這件事情上,他其實還是極為不忍的。」

元秀以手撫案,一言不發之間已是簌簌淚下,杜拂日取了帕子輕柔的替她拭了,半晌方道:「郭家從此在長安除名。」

「郭守與你年長的幾位舅舅,並你的大表哥他們……必須死!」又過了半晌,杜拂日方繼續道,「不但被處死,還要背負著勾結西川節度使謀反之名,昔年汾陽郡公於危急之時匡扶李室,一生戎馬,到最後子孫也為李室盡了最後一份心力,叔父說過,他一生無子,想是因此作孽太大,因而傷了陰鷙,是他應得之報。」

他的聲音清清淡淡,渾然不似安慰,元秀哭著哭著,卻猛然注意到了一處,她反手一把扣住了杜拂日的手腕,低叫道:「外祖父與年長的舅舅、表哥必須死,那其他人……」

「其他人如今自然都在西川,包括你遠在劍南、山南的那兩位姨母,其實也早就帶著家人搬去了西川極隱秘的地方居住,只是他們再不可能姓郭,也與汾陽郡主無關,至少在本朝,不能出仕也不能再往關中來,免得不經意間為人認出。」杜拂日淡然說道。

元秀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人活著,郭家最常出面、最為人所知道的那幾人自然是無法脫身的,但汾陽郡公一脈人丁興旺,那些平素不怎麼外出或者年紀小、或者性子靜的子孫,反而因此得了生機——流放三千里,郭家作為長安望族,離了關中,卻又有幾人能夠認識?

然而姓氏被剝奪,身份被廢棄,宗祠、祭祀……都不能如前。

儼然就是死人,只除了還活著。甚至連同汾陽郡公的名頭,都被這些「不肖子孫」所玷污。原本無罪的人,卻因為忠誠不得不背負上叛逆的罪名。

這樣的生路……也難怪文華太后那樣陪伴憲宗皇帝一路風雨過的人,也在聞訊之後,氣沖勃發,以至於早產並難產,致使一屍兩命……

杜青棠嘗言,當初豐淳登基之時他是因欠了文華太后所以才避讓,他欠的又何嘗只是文華太后?

「那麼西川節度使……」元秀忽然想起了這個人,「他為何也要死?莫非他當真有反意?」

西川節度使劉行之,元秀從前因為不願意提起郭家族沒之事,而郭家當年的罪名便是與劉行之勾結,因而她對劉行之也不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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