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百五十九章 流火(二)

天蒙蒙亮的時候,珠鏡殿的寢殿中兀自燈火輝煌,對弈的兩人都露出了疲憊之色。

元秀一手托腮,一手拈了棋子,雙目似閉非閉,忽然感覺到頰上一涼,她立刻反手去撥,同時張開了眼睛,卻覺得自己手被抓住,杜拂日一手抓了她腕,另一隻手卻已拂亂了棋局,溫言道:「你既然乏了,這局便算我輸,我去庖下要些粥來,你喝了就安置罷。」

「本來便該你輸了。」元秀得寸進尺,習慣性的抱怨了一句,但隨即想到了什麼,眼神黯了黯——雖然身為帝女,琴棋書畫皆是自幼學起,身在宮中絕不乏了名師,但也因身份尊貴的緣故,這些若是沒有興趣,只須知曉皮毛,在宴飲時不至於失了皇家體面便可,元秀的注意力放得最多的字,多年苦練下來,因著天資的緣故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至於她原本就興趣不大的棋,那就更不怎麼樣了,只是因她身份尊貴,平日里除了薛娘子外,人人都讓著她,就是豐淳也不例外,豐淳的棋藝在皇室裡面也是有名的,他比元秀長了近十歲,元秀初學此道時,他已經頗有小成,元秀自然要拉了他對弈,豐淳起初為了探一探她的底,第一局就殺得她片甲不留,結果元秀急得大哭起來,昭賢太后哄了好幾天,連憲宗皇帝都被驚動,哭笑不得,豐淳再去看她時,她便不肯理人,直到豐淳故意輸給了她好幾局這才轉怒為喜,那之后豐淳再不敢贏她,每每都是絞盡腦汁的想著法子落敗……後來還是薛娘子看不下去,直接出言說了真相,然元秀那時候年歲不大,未免覺得太過沒面子,因此後來豐淳自承不敵時,她還非要再得寸進尺要豐淳認真想幾句話來誇獎她棋藝了得云云……

杜拂日心思敏銳,察覺到她本就不高情緒忽然低落下來,正要想著法子安慰她,誰想兩人對弈的窗欞上卻傳來幾聲輕輕的叩響,杜默的聲音從外傳來:「郎君,時候不早,咱們該出宮了。」

元秀已經留了他一晚,想著這樣謠言也該差不多了,又因念起豐淳,越發沒了心思敷衍下去,趁勢打發他道:「庖下的粥我自會叫采綠取來,你既然忙,那便去罷。」

出瞭望仙門,晨鐘悠長的聲音迴響在整個長安之上,一座座坊門次第打開,這喧嚷的一日又將開始,玢國公府的馬車沿著丹鳳街流入大道上的車馬中,不驚起半分波瀾。

回到鹿劍園,濯袂、濯襟都已經備好了熱水與乾淨的裡衣,七月的夜晚雖然已有涼意,但究竟還是暑氣未曾全部消散,杜拂日沐浴更衣,散著長發出了裡間,卻見杜默也換了一身勁裝,正皺著眉坐在了下首等待。

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有事,杜拂日一夜未眠,此刻也有些疲憊了,吩咐濯袂:「去泡壺濃茶來。」這才在首位坐了,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方才管家派了人過來說,薛娘子要求回宮裡去陪伴貴主。」杜默與杜觀棋一般是杜家的家生子,皆是從小習得武藝,為叔侄兩的貼身護衛,與主人一起長大,因此私下裡說話極為隨意,雖然知道杜拂日對元秀公主一向體貼,此刻卻也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公主的不滿,「如果只是貴主的那個叫采藍的宮女並那內侍於文融倒也罷了,那兩個看著是有眼色的,但貴主的性格,本就算不得賢良淑德,那薛娘子當年跋扈之名長安上下皆知,過了及笄之年,世家子里都沒人敢登門求娶,郭守又不甘心只把她嫁與尋常人家的子弟,拖了好些時候,出閣都快到雙十了,便是在宮裡,因著文華太后的緣故,再加上她曾為郭家養女,先前代攝六宮之事的王惠妃對她也是頗為客氣的,那跋扈的性情也沒改多少……如今貴主態度才軟了些,若是這薛娘子回了宮去,也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子?只是秋十六娘那邊來了消息,說這薛娘子她也吃不消了,叫我們速速想辦法,是殺是帶走,總得給她個準話。」

杜拂日微微一哂:「迷神閣那邊是誰來說這話的?」

「是孟家二郎。」杜默問道,「這幾日貴主好像也不曾提過薛娘子與采藍等人,想是以為早已被咱們殺了,索性不問心裡還好過些,所以不如乾脆……」

「我就知道不是孟家二郎,便是燕郎自己。」杜拂日搖了搖頭,「你放心,薛娘子少年時候就極為傾慕秋十六娘那手琵琶之技,再說薛娘子再跋扈,對阿煌卻是真心疼愛的,秋十六娘風月場上這十幾年可不是白混的,拿住了這一點,還怕哄不得薛娘子乖乖留在了迷神閣?若是如此,這迷神閣哪裡還能夠在北里混出來數一數二的名頭?」

他似笑非笑道,「這定然是燕郎看不得我有好日子過,才聽說我在宮裡晚回了兩次,就迫不及待的過來討好要處了,因此順手拿了薛娘子來做名頭罷了。」

「燕小郎君?」杜默和燕九懷打交道的次數不多,但因知道他與杜拂日一起師出劍南名俠燕寄北,聽杜拂日簡單的介紹了一下自己這師弟愛財如命的性情後不覺面色古怪起來,「燕俠難道不管他么?」

話一出口頓時警覺,此言大有詰問燕寄北之意,杜拂日畢竟也是燕寄北的弟子……果然杜拂日皺了下眉,杜默知道杜拂日一向大度,若非不可讓步之事,等閑從不計較,如此反應已是微怒了,他忙認錯道:「是我無禮了!」

「燕郎打小是被秋十六娘養大的。」杜拂日見他認錯,便也不再追究,微微一哂道,「不過秋十六娘雖然是在風月場上混,在北里的鴇母裡面卻是公認的大方,你想紅衣薛娘子的性情,被她崇敬的人,除了琵琶之技外,為人能夠投她脾性,自然不可能是小氣的,所以也不能怪秋十六娘,只是他雖然愛財,卻也知道取之有道,如今所為在我容忍之內,既然他想要,給他也沒什麼,原本也是我師弟,就當是給弟弟些產業罷了。」

杜默知道杜拂日如此說就是不再追究先前之事了,便也不去多想,聞言笑著打趣道:「這卻幸虧五房與大房那邊早已分了家,如今阿郎下面又只有郎君一個人,沒有旁的兄弟計較,若不然燕郎這樣做,卻是要惹人惱了。」

「呵!」杜拂日笑了一笑,卻見外面濯襟拎了食盒進來,看見了杜默抿嘴笑道:「原來默郎在這兒,我說呢,郎君明明吩咐濯袂去備的吃食,她細心挑了半晌,還叮囑著廚下在其中一份湯餅裡面不許放香油,完了自己卻怎麼也不肯過來,非要我代勞……」

杜默依舊是一本正經的坐著,但耳後卻略略紅了,杜拂日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郎君昨晚被貴主召進宮裡去,到了這會才回來,這幾日想是只惦記著貴主,咱們都不在郎君心思裡面了。」濯襟抿著嘴,輕嗔了一句,才接著道,「上個月默郎向管家提了想娶濯袂呢,郎君你可才是咱們的主人,居然不曉得?」

杜拂日盯著杜默看了片刻,杜默面不改色道:「郎君,這可不怨我,一個月前,正是貴主在紫閣別院之時,賀家六郎並燕小郎君都對貴主不安好心,郎君不放心,親自在附近暗中照拂著,我也是怕郎君分了心,想著郎君平日里是最大度的,這才去煩了管家!」

「杜伯怎麼說的?」杜拂日不動聲色地問道。

杜默輕咳了一聲,看了眼濯襟,哪知濯襟雖然平素性子溫柔體貼,這會卻是笑眯眯的垂手站在了旁邊,看那樣子就是不打算退下了,杜拂日雖亦瞧見了杜默的視線,但卻只作未覺,微笑著等待著他的回答。

「管家說若是濯袂自己肯了便就允我。」杜默頓了一頓,依舊一本正經地說道,「管家還說了,若是濯襟也一起嫁出去也好,畢竟郎君要尚主,雖然駙馬不允納妾,然本朝的金枝玉葉們,除非命好遇見了宜安公主那樣的賢德之婦,否則就是不似平津公主,如昌陽公主那樣緊盯著駙馬身邊一草一木的,濯襟濯袂這樣服侍著郎君多年之人,總是會叫貴主覷著不舒服的,與其既讓貴主不舒服又委屈了她們兩個,倒不如趁著尚主前將人都打發了,這樣濯襟濯袂輕省,郎君在貴主跟前,也可以落一個專情重義的名頭。」

杜拂日聽完,面色平靜地看向了濯襟:「杜默這話你也聽見了,誠然你與濯袂都是伺候我多年之人,因此雖然杜默伴我長大,我卻也不能全偏心了他……卻不知道這一個月來你與濯袂商議得如何?只是我也要提醒你們一句,共侍一夫不比共侍一主,你們姊妹之情再好,此事還是慎重為上。」

他話音剛落,濯襟差點沒跳起來,瞪大了眼睛,也不顧杜拂日就在面前,指住了杜默驚叫道:「你……你是想咱們兩個嫁你一個?!」

杜默也是吃了一驚,忙看向了杜拂日分辯道:「郎君不可害我!我分明只向管家求娶了濯袂,可從未肖想過二女同收之事啊!」聽他這麼說了,濯襟雖然余怒未消,到底忍了下來。

「咦?」杜拂日面露驚奇之色,「杜伯管家甚是井井有條,為人也是最精明不過的,你若只求娶了濯袂,他何必與你提起濯襟之事?畢竟沒出閣的女郎,在你一個單身年輕男子跟前提起豈不是極為不妥?況且你平日只跟著我出進,這鹿劍園中人並不多,也不至於是要你替濯襟物色人選吧?」

濯襟想想覺得很有道理,盯住了杜默臉色越發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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