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百四十六章 家國(十)

「先帝既然想到了以本宮來緩和君臣反目之局,卻不知道是否料到他平生最為信任重用之人,最後親手傾覆了他所立的儲君?」沉默良久,一直到了風雨聲都彷彿靜下來的時候,元秀方悠悠的反問。

杜拂日淡然道:「阿煌以為太上皇如此行事,夢唐將如何?」

「那始終是本宮的五哥。」元秀不假思索,冷冷道,「本宮若是早知此事……」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杜拂日站起身來,打開了窗,但覺一陣涼風吹入,卻已沒了雨打鐵馬之聲——原來方才雨已經停了,夜色依舊是墨黑的,但遠處的燈火已經看得清晰,從元秀的座上,甚至可以清楚的勾勒出蓬萊殿殿門的輪廓。

杜拂日看著如今軟禁了豐淳並其膝下三子的中宮,悠悠的道:「前隋傳位不過三代乃終,本朝延續至今,已有兩百八十餘載,而此刻國祚漸衰,遠非盛時能比,阿煌,以你的聰慧,難道不知如今的夢唐,便如一個垂病老人,在它壯年之時,出幾個昏庸無為之君,倒也罷了,如前朝懷宗、昭宗,都是沉迷旁門左道,不問政事,使宦官當道之主,所以才有了憲宗皇帝時的艱難,英王等諸宗室之死,那個時候,諸鎮是如何對待長安的,阿煌身為公主,在宮中想必也聽到隻字片語。」

「在清忘觀里有一幅叔父所作之畫,畫上題跋,似乎阿煌是看過的。」杜拂日轉過頭來,面色悵惘,然眼神穩固猶如磐石,「那題跋其實缺了最後兩句!那兩句,卻是憲宗皇帝所加!」

元秀皺眉:「缺了哪兩句?」

「何人堪折兮若木,將以拂日兮使山河肅!」

元秀面色逐漸古怪:「先帝去時,本宮不過十二,你比本宮長兩歲,當時也不過十四,那時候,先帝便如此看重於你?十二郎此言,是不是太過了?」

「阿煌卻是誤會了。」杜拂日朗朗而笑,「憲宗皇帝加這兩句時,我尚未出生,因先父在我出生前便亡故,憲宗皇帝以叔父繼先父之責,叔父便為我取名拂日,憲宗皇帝知道後,復賜字若木——當初你回詩時用到若木,叔父差點以為你已知憲宗皇帝駕崩前與他相約之事,但後來見阿煌並無進一步舉止,才知道是巧合。」

元秀默默聽著,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那你可知道本宮的字?」

「憲宗皇帝為你擬煌為名,與光同義,字自然也與光有關。」杜拂日淡然一笑,「你及笄後,原該字夷光。」

「夷光?」元秀皺起眉,念了一遍,不覺冷笑道,「這是當年西子之名,西子原本不過是越溪一個浣紗女,本宮卻是金枝玉葉,只是勾踐獻其滅吳,卻不知道先帝以此為本宮之字,有何用意?」

杜拂日聽出她的不滿與懷疑,微微一哂:「西子入吳宮不過是一場輾轉,阿煌可知道她最終結局么?」

「陶朱再富,終不過商賈之流。」元秀頓了一頓,淡淡地道,「何況這也不過是《越絕書》之片面而言罷了,十二郎似對此字頗為讚許,莫非也有昔年范氏功成身退之念?」

「得志,自當澤加於民,李太白嘗有詩云,天生我材必有用,此句常解為天下無不可用之人,亦有既負才能,不可使之掩藏之意。」杜拂日平靜道,「杜氏先祖且不去說,五房中自先父起,莫不懷此念,我自不敢懈怠!」

他回答得坦坦蕩蕩,一片光風霽月,元秀許久難回,驀然問:「我可否去蓬萊殿探望五哥?」

她忽然改了自稱,杜拂日自然察覺了,但還是搖了搖頭:「朝議已經決定,明日先讓太上皇移宮南內,晌午後,邱監就已派了宮人前去打掃準備,為免明日移宮時睏乏,還是等太上皇到了南內再去吧。」

元秀對他的拒絕也不意外,她問時便沒指望眼前之人能夠為了自己破例,她靠到隱囊上,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淡淡道:「既然如此,長夜漫漫,還請十二郎說一說你答允的事吧。」

「郭家當年族沒,與今日帶阿煌你離開迷神閣之人不無關係。」杜拂日簡短一句,卻立刻叫元秀臉色一變,差點沒尖叫出聲!他從窗前轉過了身,嘴角含笑,「這不是很難猜,昨夜宮變確實突兀,連韋造都措手不及!若非一直盯著邱監或者叔父者,未必能夠在那樣短暫的時間裡想到藉助韋華妃來將我引走之計,再加上你們離開時先從密道到了迷神閣麗娘的院子,讓麗娘要了洗塵香以避開獵犬追蹤,那時候迷神閣里其他人都走光了,查到麗娘那裡昨晚歇著的是李家十一郎不過是幾句話的事罷了,當初賀懷年以魏博使者的身份前來長安弔唁,也就是阿煌你遇見賀夷簡的那次,賀懷年聞訊匆忙離開了平康坊前,正與那位李家十一郎對飲,這個消息固然因為賀夷簡後來以百金求你身份,以至於滿長安坊間都是議論紛紛,所以並不起眼,但我卻是記住了。」

「因此帶走你的人,必然與河北有關,或者說,必然與賀夷簡有關。」杜拂日目中閃過一絲冷意,方繼續心平氣和的解釋道,「此人雖然是通過李十一郎才潛入迷神閣,又是用迷藥放倒了燕郎才得手,但他能夠迷倒燕郎,靠的是提前從小雲兒處換走了原本的助情香,而燕郎向小雲兒要那種香,本是他一時頑心起,並非早有預謀,也因此他極為心虛,在與雲娘子索取時,亦是警戒四面的,在那種情況下偷聽到這個消息而未被燕郎發現,更能夠搶在燕郎趕到小雲兒那裡前掉包——唔,燕郎可是告訴過你,我的耳力甚好,小雲兒就住在了你在迷神閣時所居院子之旁,那晚我便守在你帳外,夜深人靜,燕郎為了不被我察覺,非但尋了一個距離最遠的地方翻。牆,甚至是步步小心、和著夜間滴露之人行進。足見帶走你之人,武功不低,雖然河北也號稱高手如雲,不過那幾位,我都很清楚他們昨晚的動向,惟獨一人,與河北有關,但其實也算不上是河北之人……是那一位道家的長生子,十幾年前在關中可謂是婦孺皆知,許多長安貴胄都對其敬畏之極,最後卻悄然而去,阿煌,是他么?」

杜拂日慣常溫和,猶如被打磨得極好的玉石,只看著光澤就知道溫潤,但也不知道是否兩者如今地位高下逆轉,元秀怎麼聽,都能夠聽出他這番解釋與詢問里的冰寒之意,她懨道:「是他又如何?」

算一算時辰,若是長生子還沒有帶出徐王,恐怕早已失敗了,雖然方才雨聲大,延英殿離這邊又遠,可如今雨停了,也不聽宮中喧嚷,也不見有人來稟告杜拂日,那麼應該成功了,延英殿靠近了玄武殿,玄武殿之北,就是玄武門,門外瓮城,出了重玄門,便是樂游原上,甚至不必經過長安……

總而言之,杜拂日若是打算現在去追上的話……元秀眸子沉了沉,用力咬住唇,一眨不眨的看著杜拂日。

杜拂日盯著她,忽然問:「長生子是否答應了你什麼?或者說,你讓他做了什麼?」

「本宮若是不想說,你打算如何?」元秀冷冷的反問。

「憲宗皇帝早已將你許我為妻,何況我雖不能夠稱為君子,卻也不至於逼問一個女郎。」杜拂日並不為她的態度而動怒,只是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站起身來,元秀一皺眉,也隨之起了身,卻聽杜拂日喃喃自語,「你方才提過想去蓬萊殿,雖然只是順口而為,但也透露出一個消息,那就是你並不怕蓬萊殿會有什麼事……這麼說來,你託付長生子之事,便與蓬萊殿無關?如今你最擔心的便是太上皇……與蓬萊殿無關,又能夠對太上皇有利……長生子的武功,想來是不會太低的,況且此人還是道門出身,十幾年前便以奇詭之術使許多人驚為謫仙……」

杜拂日目光炯炯的看著元秀,一字字道:「玉璽已經在邱監手中,除此之外,大約也就是詔書或者其他信物一類了吧?神策軍有邱監坐鎮,關中僅此一軍!叔父之名素來震懾諸鎮,諸鎮儘管有覬覦之心,恐怕彼此顧忌,等閑不願搶先出頭,但你為太上皇憂慮,卻是等不得的……單有詔書與信物,太上皇怕是會死得更快,那麼……是徐王!」

元秀臉色變了數變,冷笑道:「十二郎不愧是杜青棠親自教導出來的,本宮不過提了一句蓬萊殿,你竟就想到了延英殿去!」

杜拂日一皺眉,轉身便要向閣外走去,元秀卻冷哼了一聲,左右看了看,忽然拿起几上宮燈,一把掀了燈罩,就要向自己衣擺燎去!杜拂日此刻雖然已經轉過了頭,卻聽得身後焦味,迅速回身,只見元秀衣裙下擺已經焚燒了一寸,他不假思索拿起几上茶水澆了下去,沉聲道:「你做什麼!」

「五哥既已無望,不論他在你們眼裡究竟有多麼的昏庸,卻始終不曾虧待了我,一直守著當初答應了母后的承諾!」元秀切齒道,「若不然他何不照著先帝的叮囑將我下降於你,待杜氏放鬆了警惕後,或者待杜青棠死後,再對杜家發雷霆之怒,將郭氏與我們母后所受過的煎熬,統統還給了你們!他這麼做無非是不欲我傷心難過罷了!如今他已無望,我又有何顏活在這世上?昨兒個袁別鶴已經焚了玄武殿,此刻便讓這座珠鏡殿陪我去向母后請罪好了!」

杜拂日雖然以茶水澆滅了她衣上火焰,但元秀手裡兀自拿著燭火,當下趁著杜拂日以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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