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百二十三章 驛站

師如意的青衫在星光之下猶如銀白,他的臉色也有些霜意,站在了迴廊上提醒賀夷簡:「明日還需起早趕路,六郎如何還不入睡?」雖然如今局勢變化,賀之方非但同意賀夷簡親自前往長安請求尚主,甚至幽州李衡都對兩家解除婚約毫無意見——相比兩鎮聯姻,杜青棠即將藉助侄子尚主重回朝堂那才是大事!

李衡再怎麼疼愛李十七娘,可也不至於為了女兒昏了頭,連安身立命的基業都不要了!更何況賀夷簡還對女兒並無情意,如今局勢又有變化,捨棄了這麼一樁前途渺茫的婚姻,集中精力阻止了那位前朝名相上位是正經。

這個道理師如意自然明白,但畢竟妙娘與他也是一起長大的,眼看賀夷簡為了尚主,眼也不眨的將她打發掉,曾經一起躍馬原上笑語颯爽的女郎轉眼竟成了下堂侍妾,師如意究竟年少,心裡替妙娘總有幾分不平,這一路上雖然沒有明著表現出來,但看到賀夷簡這樣絕情的將妙娘棄之腦後,卻對那位貴主滿懷憧憬,總是忍不住心下不喜。

賀夷簡這會可沒功夫留意他的態度,有些心不在焉的敷衍道:「我知道了。」

師如意不必問也知道他這會對著長安的方向發怔是在具體想什麼,不覺暗自搖頭,他知道再勸下去只會惹了賀夷簡厭煩,便不再啰唆,回了自己的房間,這間驛所因位於官道之畔又地處數州交接處,因此十分寬敞,如今卻多半住滿了人,若不是河北地位特殊,他們差點沒弄到上院。

這種事情,恐怕賀夷簡如今是沒工夫費心了。

師如意出了己方的院子,兩名侍衛悄然跟上了他,卻見他徑自去了前面大堂,此刻已經是深夜,但堂中卻燈火通明,居然坐了不少驛使與許多滿面惶色的商賈,其中好些人竟彷彿是匆忙趕路到此處的,這情況顯然不尋常。只有寥寥幾個位置是空著,他先站在門邊看了片刻,方挑了一個眉目略深、有著明顯胡人血統的行商模樣的中年男子面前,含笑拱手道:「這位兄台,不知可否搭個便桌?」

那行商雖然面有憂色,但商人多半講究和氣生財,何況此時驛中確實空位不多,又見師如意雖然一襲青衫,卻面色白皙豐潤、舉止進退儀錶出色,想來也非尋常讀書人,忙起身相讓道:「郎君但請無妨。」

師如意與他寒暄著重新落座,吩咐驛站中人隨意送上一壺酒,又點了幾道小菜,見那行商面前卻只放了一壺濁茶,幾個胡餅,便出言邀他同飲,那行商倒也爽快,推讓幾次見師如意真心相邀,便自去取了一盅來與他對飲著,師如意揀了旅途之事與他說了幾句,不動聲色的提起了驛站中之景:「數月前在下隨友人往長安去,途中經過此處,並不見這許多人,如今天氣正當炎熱,怎麼人反而如此之多?」

那行商心中有事,已經多喝了幾杯,聞言隨口道:「郎君不知,如今這算什麼多?等再過上三五日,怕是要更多人往長安去了。」

師如意不覺驚道:「這是為何?」

「今年關中一直春旱,到了端午前後方下起了雨,後來關中補種下去,倒也無妨。」那商人想來也是心中鬱結,放下了酒盅告訴他道,「只是長安左近倒還算正常了,可是到了京畿之外卻不然了,其中黃河下游一直到了臨近淄青諸州從端午起雨水便再未停過,郎君或許知道——黃河雖有泛濫,但兩岸良田實多,皆為上田,原本因著憲宗皇帝在時,使從前的杜相親自巡視河工,當年的工程是極下了力氣的,所以已經十幾年不曾出事,可也經不起這樣的雨……」

師如意皺眉道:「黃河若決此乃大事……」

「還沒決。」那行商搖頭,苦笑道,「上個月,某從那附近過,看到當地河工使了人在那裡加固加高著河堤,又使人挖了溝渠排泄洪水,想來一時半會倒還能撐著。」

「那為何驛使如此之多?而商賈也紛紛上長安去?」師如意不解地問道。

那行商苦笑了一聲:「這就要說到黃河沿岸那些膏腴之地上面去了,早先這些上田自然都為權貴所購,從端午後下起雨來,有些地方看著搖搖欲墜,那些田主擔心產業難保,便打起了換田的主意,硬與一些距離黃河較遠、地勢較高的田主交換,一家這麼做了,其他人家跟著學,也有些田主遠在長安或洛陽等地不知此事,但派下去管理之人為了討好主人,跟著效仿,若那些遠田的主人也是權貴倒也罷了,其中大多還是尋常百姓,如何斗得過這許多聯在一起的權貴豪奴?那些百姓田地被奪,便也只有苦修河堤防禦決口一條生路,但如今雨是勉強止住了——結果那些說換田的,這會見黃河未決,而且田中穀物眼看將熟,自是上田勝與中田和下田,所以又要換回來,郎君請想一想,早先說黃河將決時,這些豪奴或得了上面主人之意,或是自己效仿旁人做法,硬逼著旁人換了,這會旁人捨出命來護住了河堤,卻又要拿回去,便是個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如何能夠不怒?」

師如意雖然年輕,卻素來擅謀,頓時看出此事的關鍵:「難道說那些地方有亂象?」

「嘿!若非如此,咱們這些做生意的,好端端的這麼急著往長安跑做什麼?」行商拿起酒盅吞了一口,悶悶地說道。

師如意奇道:「夢唐極大,這天下何處不可去,為何一定要上長安,此處距離黃河已經頗有一段距離,難道只有到了長安才行嗎?」

那行商冷笑著道:「某是一介粗人,如今便說實話了——郎君年輕,怕是平常也鮮少出門,對這天下之事究竟有不知道的地方!從有亂象之地到長安,固然路途不近,這中間總也有即使決口洪水也不能及之處甚多,可是郎君且想一想,那些地方倘若當真亂了起來,洪水只能及到黃河附近,人又不是水,難道還不會跟著追么?如今李家衰弱,諸鎮儼然割據,算來算去整個關中有大軍拱衛之處也只有京畿,駐守神策軍四十萬,才能夠算安全了,其他地方府兵敗壞,照某來看可未必比得上那些一無所有隻能拚命的亂民!」

他亂民二字說得響了一點,旁邊桌上幾個正湊在了一起似在議事的商賈嚇了一跳,趕緊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其中一人出言道:「屈途,你喝多了還是去後面躺著罷,可別在這裡嚇著了別人。」

當下那人身後兩名僕人會意,過來拉著行商屈途就要離開,屈途雖然已有醉意,但還沒發昏,也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趁勢往僕人身上一倒,假作不勝酒力,被扶回後面去了。

師如意見狀忙對那出言之人拱手道:「在下姓師,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師郎客氣了。」那人還了一禮,微笑道,「我等都姓屈,在下單名一個突字,與剛才過飲的屈途乃是兄弟。」此人年約四十餘歲,身材高大,看面目也與那屈途一樣有胡人血統,雙目微陷,大約因是行商的緣故,時常在外奔波,所以膚色微褐,身上穿著便於行動的短衣,但看料子卻不差,他們那一桌上擺放了許多酒菜,足見出手豪爽,只是如今都基本未動,似乎一桌人興緻都不高。

師如意目光一轉,注意到他們那桌卻是滿的,想來因此那屈途才單獨坐了一處,便笑著道:「屈兄一行莫非都是要往長安去?」

屈突等人雖然是兄弟,但如今都是心中有事,屈途與師如意在一起閑聊,原本他們也在議事,因此並未注意,若不是屈途那句話太過引人注意又略高了點,他們只怕到此刻也不會打斷,因此倒並不清楚師如意究竟都套到了些什麼話,屈突便道:「師郎說得不錯,我等目的正是長安,師郎若是單身,可要與我等做個伴么?」

師如意笑著道:「在下確實也要去長安,不過倒不是單身,是另有同伴的,因前幾日趕路趕得急,如今都在後面休憩,在下卻暫無睡意,因此才到前面來看一看,方才見座中都差不多滿了,惟獨屈途兄獨自一人,便上前詢問過拼了一桌。」

屈突目光閃動,笑著道:「師郎一行竟也要去長安?」

師如意聽出他話中隱隱有試探與渴望之意,心下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屈兄,在下有一事不明!」

「師郎請說。」屈突沒想到他會不答反問,怔了一下便伸手作了個請的手勢,師如意拱手為禮,略低了聲道:「敢問屈兄可知此處這許多驛使是怎麼回事?」

「驛使……」屈突皺起眉,含糊道,「我等只是商賈,這些事情卻也不清楚。」

「你既然不清楚,那便我來告訴這位郎君罷!」師如意因未離開原本的座位,所以雖然略低了聲音,但也不可能只有屈突一桌人聽到,不遠處,一名年輕驛使忽然站了起來,抬手就將手裡一隻粗瓷大碗狠狠砸到了地上,大聲說道!

他這一喊一砸,整個堂中的視線頓時都涌了過來,與他同桌的幾名同伴顯然十分意外,都露出了明顯的驚愕之色,有兩人立刻起身按住了他,像是想把他拖回去,另一人忙起身對四周團團一抱拳,歉意道:「我等同伴喝多了,攪擾之處,還望格外勿怪。」

堂中其他人還沒回答,那起身的驛使卻冷笑著叫道:「我喝的是一文錢一碗的茶水可不是酒,難道這驛站的茶也會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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