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一線生機

幾分鐘過去了,朱里爾神經質的大笑聲逐漸消失,貝萊耳中儘是轟轟巨響。圓頂屋以及屋內的東西在跟前搖晃不止,貝萊的時間感也忽近忽遠,剎那間變得模糊起來。

終於,他回過神,發現自己正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他總算清楚意識到有一段時間已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影象傳訊機變得白茫茫的,看不見任何影象。朱里爾已經消失了。R·丹尼爾坐在他旁邊,正捏著他裸露的手臂。貝萊看見自己被捏過的皮膚下面,被植入了一小截暗色的、很細小的皮下注射劑。他看著,皮下注射劑逐漸消失、擴散,滲入細胞間液,進入血液及鄰近細胞,最後到他全身細胞。

他逐漸清醒,回到現實之中。

「你覺得好點了嗎,伊利亞夥伴?」R·丹尼爾問道。

貝萊覺得好多了。他縮了縮手臂,R·丹尼爾隨之放開。他拉下袖子,環視四周。

法斯托夫博士仍坐在原位,不起眼的臉上微微帶笑。

「我剛才是不是暈過去了?」貝萊問。

「可以這麼說。」法斯托夫博士說:「我想,你恐怕是受到相當大的震撼。」

貝萊清晰億起剛才的事來了。他迅速拉過R·丹尼爾的手,用力掀開袖口來檢查。

這機器人的肌肉摸起來軟軟的,但肌肉底下卻有某種比骨頭還硬的東西。

R·丹尼爾並沒有掙扎,任他抓著。貝萊沿著R·丹尼爾的手臂邊捏邊找。他仔細看著,這兒有沒有一條細細的接縫?

當然,有接縫才合理。這個包著人造皮膚的機器人是刻意被做得特別像人,沒辦法以一般的方法來修理。它的胸板沒有鉚釘可以旋開。它的頭不能往外掀開。既然如此,那麼它的機械身軀就必須沿著一條微磁場線,將各個部位拼合在一起。

手臂、頭部、整個身體都是如此,它們可以在某種適當的手法碰觸下打開,然後又在某種相反的手法碰觸下接合。

貝萊抬起頭。「局長呢?」他喃喃問道,心裡悔恨交加。

「他有緊急的事要處理,」法斯托夫說:「我勸他離開了。我跟他保證我們會照顧你。」

「你們已經照顧得很周到了,非常感謝。」貝萊神色凝重地說:「我想我們的事已經結束了。」

他撐著無力的關節僵直站著。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像個老人。老得已無法重新開始。他毋需費神去想,便已預見到那種未來。

朱里爾會既惶恐又憤怒。他會滿臉煞白地看著自己的部屬兼朋友,每隔十五秒就取下眼鏡來擦。他會以他那柔和的聲音(朱里爾幾乎從來不曾高聲大叫)小心地解釋說,外世界人很生氣,氣死啦!

「你不能用那種方式對外世界人說話,伊利亞。他們不會接受的。」(貝萊可以清清楚楚聽到朱里爾的聲音,連抑揚頓挫的語調都清晰可聞。)「我警告你!先不提你造成多大的傷害,好歹你應該先跟我商量呀!我看得出你的想法,我知道你要做什麼。如果他們是地球人,情況就不一樣,我會說好,冒險試試看,把他們揪出來。可是他們是外世界人!你應該先告訴我的,伊利亞,你應該先跟我商量的。我知道他們。我對他們瞭若指掌!」他又能說什麼呢?這件事就是不能講,尤其不能告訴朱里爾。這計畫有極大的冒險成分,而朱里爾又是非常小心謹慎的一個人。朱里爾會說,不管這計畫成敗如何,都具有極大的危險。就算成功,也會帶來不良的後果。他又怎麼能說呢?他如何告訴他,自己為了避免被剝奪身分地位,只有證明錯在太空城……朱里爾接下來會說:「我們必須就此事提出一份報告,伊利亞。各種反應馬上就會跟著來了。我了解這些外世界人。他們會要求退出此案,而我也不得不答應他們。你明白這一點吧,伊利亞?你放心,我不會太為難你的,我會盡量維護你。」貝萊知道這是真心話。朱里爾會維護他,但也只是盡量而已。比方說,他絕不會為了維護他而得罪市長。

他也聽見市長的聲音了。「他媽的,安德比,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跟我商量一下?紐約市到底是你當家還是我當家?怎麼會讓一個未經許可的機器人進入城市?還有,這個混帳貝萊究竟……」

如果朱里爾必須在貝萊與自己的前途之間做一個抉擇,貝萊已經可以預見結果了。這是人之常情,他沒有理由指責朱里爾。

他也別指望降級了,雖然降級已經夠慘。當然,他也死不了。只要生活在現代化城市裡,即使被剝奪了身分地位,要維持最起碼的生存還是可能的。只是這種可能性低到什麼程度,他實在太清楚了。

人有了身分地位,才能在最起碼的生活條件之外多點小東西,比方說:多一張較舒適的椅子、吃的肉稍微精瘦一些,在某些地方排隊等候的時問短一點。對一個理性冷靜的人而言,這些東西似乎沒什麼價值,不值得費力去爭取。

然而,不管你有多冷靜理性,一旦享有這些特權之後,要你放棄它們而不痛苦是不可能的。問題就在這裡。

對貝萊而言,在上了三十年的個人私用間之後獲准啟動公寓里的鹽洗設備,這根本談不上增加多少方便,因為上個人私用間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就算它是一種身分的表徵,也沒多大作用,因為向人炫耀自己的身分是眾人所不屑的行為。然而,如果有一天,公寓里的鹽洗設備再不能使用了,那麼他每次去個人私用間時會有多難堪、多丟臉啊!在卧室里刮鬍子的回億將會變得多麼誘人,失去豪華享受,心裡會有多麼遺憾!

現代的政論作家流行一種說法,那就是在回顧過去時,對中古時代的「財政主義」紛紛表示不滿。在中古時代,經濟的基礎是錢。他們說,當時的生活競爭相當殘酷。人人「搶錢」的趨勢形成巨大壓力,無法維持一個真正複雜的社會結構。

相反的,大家都對現代的「公民精神」評價很高,認為它有效率,是開明的產物。

也許是吧。然而在浪漫派及標新立異的歷史小說中,中古主義者卻發出了另一種聲音。他們認為,「財政主義」孕育了個人主義和創新精神。

貝萊對此不表示任何意見,不過他現在卻很不舒服地想著,不知道是中古時代的人在爭取所謂的「錢」不管它是什麼東西時比較辛苦,爭到手又失去了比較難受呢,還是城市居民在拚命維持自己每個禮拜天晚上能吃到一根雞腿一根從曾經活過的雞身上取下的真正雞腿的權利時比較辛苦、比較難受。

貝萊心想:我倒無所謂。潔西和班特萊就苦了。

法斯托夫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貝萊先生,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貝萊眨眨眼晴。「啊?」他一動也不動地在那兒站了多久啦?

「請坐下好嗎,貝萊先生?結束了剛才那段長篇大論,你現在也許會對我們在謀殺案之後立即拍下的一些現場影片有興趟吧?」

「不了,謝謝你。我要回城市去辦事。」

「沙頓博士的案子不是最重要的嗎?」

「對我來說已經不是了。我想我已經不再主辦這個案子。」說到這兒,他突然火冒三丈:「他媽的!既然你能證明R·丹尼爾是機器人,為什麼不馬上就證明呢?

你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我親愛的貝萊先生,我是因為對你的推論很感興趟。至於你的辦案資格,我想是不會被取消的。局長離開以前,我曾經特別向他表示過,要你留下來繼續辦案。我相信他會合作的。」

「為什麼?」貝萊厲聲問道,同時勉勉強強坐了下來。

法斯托夫嘆了口氣,翹起腿:「貝萊先生,一般而言,我接觸過的城市居民有兩種,暴徒及政客。你們局長對我們雖然有價值,但他是個政客,他說的都是我們想聽的話。其實他是在操縱我們,你大概也知道我的意思。而你,你卻勇氣十足地站在這兒指控我們犯了大罪,並且還想盡辦法要證明你的指控確實成立。我很喜歡這段過程,我發現它是一種很有希望的發展。」

「發展什麼?」貝萊沒好氣地問道。

「你是一個我能夠坦然以對的人。貝萊先生,昨天晚上R·丹尼爾曾經以隱藏式的次以太通訊器向我報告了一些關於你的資料。我對你的某些事很有興趣。比方說,你公寓里那些膠捲書的性質,我就很感興趣。」

「那些書又怎麼樣?」

「其中有很多是關於歷史及考古方面的書。這表示你對人類社會有興趣,你對人類的演化有一些了解。」

「就算是警察,也可以在下班以後看他自己愛看的書。」

「那當然。我很高興你選擇看這些書作消遣。這一點對我下面所要講的話大有幫助。首先,我要說明一下,或者試著解釋一下外世界人的排外主義。我們住在此地的太空城,我們不進入城市,只在某種嚴格限制的情況下跟你們城市居民接觸。我們呼吸自然空氣,但我們戴著過濾器呼吸。現在我坐在這裡,鼻孔塞著過濾器,雙手戴著手套,堅持跟你保持目前這種距離,生怕再靠近一點。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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