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少女們雖然惶恐不安,可依舊拼盡全力爭取留下來的機會。可最終,公子只留下了文兒,文兒才思並非十分出眾,但樣貌卻正如魏婆所言,花容之色。

我聽依素雅說,風月樓四周的院落里養著三十名姑娘。每一個都貌美如花,能歌善舞,有些是別人送給公子的,有些是公子買來的,名義是他別院里養著的侍婢、小妾,但實際上卻是服侍其他王孫公子飲酒作樂的工具。

平日里公子極少去這些廂房,多是管事的婆子和管事代為管理。依素雅剛去的時候,不只要學規矩還要學宋語、宋國禮儀,尤其是服侍男人的技巧,要求極為嚴苛,每隔兩日便要考一次試,考試若通不過便會挨餓、挨打,所以她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學會了宋語。

三十個女子自然不是白養,也並非公子真正的妾侍,只是在需要的時候,管事會選出一些合適的人去服侍公子招待的那些大人。若被這些大人看上,又經公子允許,嫁出去為人妾侍也是有的。

依素雅說,她並不後悔跟著我留在這裡,至少在這裡吃得好、穿得好,公子也並沒有虧待她什麼,若被賣去那些煙花柳巷,下場或許更加凄慘。她已知足,如今只想著把腹中孩兒平安生下來,至於今後,她沒說,我也沒問。

人在困境也只能選擇相比之下稍好的地方棲息,沒有更好的選擇,也只能如此了。

依素雅問我為什麼出去還帶面紗,或許沒有人相信我還是處子之身,我也不想多做無謂的解釋惹旁人疑惑,便道:「只想躲些是非罷了。」

她道:「你帶著恐怕是非更多。」

她說的也有道理,只不過如今想摘下來也並非易事。自從宰相沈倫的事情後,公子看我的目光愈發古怪,我很怕我摘下面紗會讓他誤解,所以更不敢摘。

公子近日頻繁進出京城各大士族府門,絮兒與我輪流陪侍,更動用了風月樓多名年輕貌美的歌舞名伶頻繁進出達官顯貴的宅邸,我隱約感覺到,公子近日便要有大動作了。

公子手中並無兵權,再加上向來交好的那些武官如今多隨皇帝北征,在京的多是些文官,留守兵力也十分薄弱,若趁機奪權逼宮雖有勝算,但大軍兵權尚在皇帝手中,公子若那麼做則成了謀逆之徒,即便能當上皇帝也不會長久,更是名不正言不順,實乃下下之策。故而,我一時也猜不透,公子每日與這些留守的官員如此親近究竟有何用意。

公子近日幾乎無一日空閑,與諸位大人暢談時,多不許我等陪侍,除非是酒色玩樂到天明,但那個時候他也多會將我趕回樓里。總有人問他為何如此做,他笑說我是個榆木獃子,怕我在那不解風情擾了諸位大人的雅興。

管他什麼理由,原本覺得他趕我走我求之不得,可後來總也品出些他對我的特別來。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傻到還去問他為什麼會對我如此特別,一個你不在乎的人,若無所求,又何須去招惹。

這幾日我常陪公子進出各大士族府邸,有些人看我的目光十分熱烈,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全權負責京畿留守事務的宰相沈倫。沈倫如今已年近六十,一生玩弄權術,為人沉穩有度。如今皇帝征戰在外,一切事務都由他決斷,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非旁人可比。

席間,他只不過隨意問了下我的年紀,我便能感覺到公子已在評估沈倫對我的興趣。

那一晚,在迴風月樓的路上,公子倚著車廂假寐,我卻看著窗外,漆黑的景色飛馳而過,夜風吹過耳鬢,微涼。

我聽到公子說:「若我將你送與沈相,你可願意?」

放下帘子,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有些疲憊地道:「公子將我送給誰,是公子的權利。」

公子一笑,道:「我很需要沈相的支持。」

我沉默不語。

公子一嘆道:「可惜,我捨不得。」

我微微抬眸,車中昏暗,看不清他此刻的目光,但我知道,他在看著我。

那晚,他宿在風月樓,我心中頗有顧忌,在他未開口前,主動搬到了三樓與依素雅同宿,他也沒說什麼,由得我去了。

時間如白駒過隙,悄無聲息地流淌著,我一直也沒能尋到機會離開宋國,大概時間久了,心知機會可遇不可求,也不一心強求,只是日日陪在公子身邊如履薄冰,回家的念頭越發強烈。

李昉有約,原本公子欲帶絮兒同去,可偏巧絮兒感染了風寒,公子則帶了我去。

奇怪的是今日與往常不同,公子帶我走的是後門。眼見公子神色無常,我自沒有多話相問,一路跟著他朝僻靜的後堂行去。

夏日蟬鳴,一路分花拂柳到了一處僻靜的屋舍。四周均有帶刀侍衛把守,如此守備可見屋中來者絕非等閑。

一般這樣的場合,公子不會帶我或絮兒來,今日也是頭一遭。

屋舍周遭種著綠竹,幽靜雅緻,我只見竹旁石桌上擺著一案琴,公子示意我過去。

跟在公子身邊已有一年多,他自然知道,我的琴技不輸絮兒,但依然未曾讓我當眾彈奏,多是他獨聽而已,今日想來也是特例。我正要向琴走去,便聽領路的管家向屋內高聲道:「大人,燕王到了。」

「德昭到了,快快進來。」屋門隨即開了,李昭笑著迎了出來。

公子入屋,我卻自開啟的屋門看到了屋中一個側影,那個側影如此熟悉,我頓時心起驚駭,幸而輕紗覆面,沒人注意到我的驚愕。

管家見我不動,指著琴道:「姑娘只要在這裡彈奏就好。」

我迅速收斂心中驚駭,點頭走了過去。

指尖覆在琴弦上,心中仍有起伏。方才驚鴻一瞥,尚不能確定屋中就是那人,再說,這樣微妙的時刻,他怎麼會出現在宋國國都?

可我依舊心緒難平,沒有多想,先彈了一曲《化蝶》,復又彈了一曲《鳳求凰》。

沒過多久,屋中有人走出,最先出來的是名男子,用較為生澀的宋語與李昭和公子告辭,便領著隨行三人離開了屋舍,隨行三人中有一人出屋時腳步微頓,狀似不經意地向我瞥了一眼。

我正望著他。

大概見我輕紗覆面,他眼中有著疑惑。

而我自琴面收起的指尖已在控制不住地顫抖,我沒看錯,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六月十三日,宋國皇帝趙光義自鎮州出發,十九日至金台屯,募民百人為嚮導,二十日至東易州之西,過拒馬河直入遼境。

遼易州刺史劉宇,涿州判官劉厚德相繼獻易州、涿州投降宋軍。

宋軍推進很快。

捷報頻傳回京,公子心事重重,這幾日總是在深夜來看我,與我說些有的沒的。忽有一日問我:「那日屋外為何彈起了鳳求凰?」

大概早已有了心裡準備,他可能有此一問,故從容答曰:「當日竹下撫琴,忽見二鳥立於枝頭,一個百般靠近,一個偏偏不停挪步,幾番糾纏,方才相依相偎,一時有感故而撫之,事後也覺唐突,定讓各位大人見笑了。」

他卻舉杯醉眼迷濛地看著燭火,道:「可惜是鳳求凰,而不是凰求鳳?」

我道:「若是凰求鳳,我豈不無地自容了。」

他笑道:「鳳求凰就不無地自容了?」

我嗔道:「都幾日過去了,公子才想起來取笑我?」

公子吹熄了燭火,牽著我的手來到床邊,今夜是要宿在我屋中了。

他已有數月未曾在我屋中留宿,近日又頻繁說些奇怪的話。我有心拒絕,卻又尋不到理由。只得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有些僵硬地上了床,照例窩在了床角。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躺在床邊,而是靠了過來,略顯疲憊地道:「一年半前,我帶著絮兒去赴宴,絮兒彈了一曲化蝶,席上有人提及這曲子的來由,故事讓初聽此曲的客人動了容,特意要了曲譜抄閱說要送給一個他思慕的女子,沒想到,一年後,你竟然又在他面前彈奏了同一曲。」

「有這麼巧?」我問道。

「是啊,世事弄人,這世上的許多事,往往都這般讓人感嘆,就像你和我。這麼多年,誰能想到命運輪轉,上天會將你送來我身邊。」他側目幽幽看向了我,氣息是如此的接近,我有心躲避卻避無可避,只得撇開目光,道:「夜深了,公子早些安置吧。」

他沒有回應,還是在看著我。察覺到他的氣息越來越近,我一動也不敢動,只緊緊握住了手中匕首,他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恰到好處。

他每說一句話,我便輕輕抖一次,想反叛卻似乎又沒到反叛的那一步,想忍受可在這樣接近的情況下著實無法再繼續鎮定自若下去,他掌握了太好的度,即可以讓我慌張又不會讓我失控。

他啞聲說:「一年半的時間,你是我等得最久的女人了。

「有句話說得好,有花堪折直須折,我怕我等得太久,你最美的時光都被我浪費了。」

他突然吻了我一下,雖然只是面頰上地輕輕一觸,卻也讓我心中大驚,可匕首尚未出鞘,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