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探地穴愚夫誤縱妖 會酒樓捕頭初逢魔

菰蒲無邊水茫茫,

荷花夜開風露香。

漸見燈明出遠寺,

更待月黑看湖光。

這首蘇軾的《夜泛西湖》,說的是大蘇學士夜間泛舟遊歷西湖所見的風景。時間過了幾十年,風月依舊,泛舟的大蘇學士卻早成了江邊一抔黃土。

不過大學士人雖亡故,身後卻留下許多福澤後世的東西。比如精妙詩詞、比如東坡肘子,再比如這一座他任本地知府時率領民工疏浚西湖,用湖泥砌就的蘇堤。

蘇堤這個地方,白天遊客如織,但夜裡就很少有人問津。因為湖對岸的燈光和水上的漁光照不到這裡,即便是月明星稀之夜,也人跡罕至,只有蘇堤上一排排柳樹,宛若衛兵一般。

可今夜,卻和往常不同。

篤、篤、篤。咚、咚、咚。

蘇堤之下,似有鐵器敲擊泥土石塊的聲音。一群黑影窸窸窣窣地聚在一起,似乎在揮鋤挖著什麼。

「當」

又是一聲響脆響,一個黑衣人的鋤頭終於挖到了硬傢伙,周邊幾個同伴都嚇了一跳。旁邊一名面色焦黃、身著青色衣褲的男人低聲訓斥:「兔崽子!告訴你們挖的時候小聲點!要是被人聽到報官就麻煩了。」

「挖……挖到了!」黑衣人壓低聲音說。

「挖到石門了?」

「沒……沒錯,肯定是……石門!」

青衣男子面色一凜,招呼其他幾名同伴放下工具,湊了上來。他小心從懷裡掏出火摺子,點著蠟燭觀看,裡面是一道青石板的蓋子,上面還有個銅鈕頭圈子,這是當年大蘇學士修蘇堤時留下的石門。

幾個人拿來撬棍,插進石板上的圈子裡,又有人搬來塊大石頭墊在下面。眾人小聲齊喊「一二三」,一起用力壓下去,石門應聲抬起,下面果然有條黑漆漆的通道露了出來,正如他們所期待的那樣。

「看來東西應該就在下面了!故老相傳,果然誠不我欺!」

「是誠不欺我吧?大哥。」

「沒文化!那是倒裝句!」

青衣男子斥退手下,卻難掩興奮之情。這一個月以來,他們每夜來蘇堤辛苦挖掘,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他讓那個首先挖到石門的人帶頭鑽進去,那黑衣人看著黑洞洞的通道口,咽了口唾沫,不禁有些躊躇道:「大……大哥,這下面真……真的是通向西湖底?看著烏漆墨黑的好……好生嚇人,要不小弟為哥哥們殿後吧?」

「笨蛋!咱們要做大事,哪那麼多婆婆媽媽的,滾下去!」

青衣男子臉色一綳,命人把蠟燭和火摺子都交給他。那黑衣人無奈,只好硬頭皮鑽了進去。一會兒功夫,通道被蠟燭照得透亮,似乎沒什麼危險。青衣男子這也才矮身跳了下去,三四個夥計靜悄悄跟在他身後,只留下一名後生守著出口。

一行人默不作聲地走了約莫一兩里地,最前面的黑衣人忽然不走了,回頭小聲對青衣男子說:「老大,到……到頭了,有石頭。」

「石頭?什麼石頭。」

「不……不知道!好像是駝石碑的王八。」

「沒文化,那叫贔屓!」

青衣男子不耐煩地超過黑衣人,讓他拿著蠟燭靠近照亮,自己眯著眼仔細端詳。這一看,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不是贔屓,背上也沒有石碑,分明是一座活靈活現的巨蛇石像生。蛇口大張,幾顆白森森的尖牙看著甚是駭人,一雙蛇眼森森地盯著青衣男子。

在巨蛇身上,貼著一道破舊的黃紙。「唰」的一聲,青衣男子順手把黃紙撕下來。他自負學問超群,平時連戲文書都能看懂,可這黃紙上面的字彎彎曲曲,竟一個都不認識。

青衣男子把黃紙揉揉塞進懷裡,回頭再看石像生,卻嚇了一跳。原來那巨蛇的大嘴裡突然湧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氣。他再仔細一看,蛇口中白森森的尖牙上,竟開始滴滴答答流出了黑綠色液體。

青衣男子定了定神,說把這尊石像給我掘倒嘍。幾個夥計都有些猶豫:「大哥,聽說這西湖地下鎮著妖魔,這麼弄倒了,會出事吧?」

「廢話!要的就是出事,不讓妖魔鬧出點事來,杭州人怎麼知道它們的壞處?挖!」

於是幾個人七手八腳,把那巨蛇石像生咣當一聲,推倒在地,底座露出一個漆黑的洞口。這洞口磨盤大小,陰氣森森,如今五月天氣,周圍竟結了一層冰霜。這回那黑衣人可死活不願意下去了,青衣男子怎麼罵都沒用。

這些人正彼此推搡著,忽然洞口裡傳來一陣細微聲音,似是什麼長條的東西在沙地上爬行,還間或有吞吐信子的悉悉聲。青衣男子先是大喜:「妖魔出來了?」隨後大驚,因為洞口開始湧出煙霧,似是妖魔探出爪牙。

「哎呀!」拿蠟燭照亮的黑衣男子大叫一聲,原來他被寒氣一打,拿蠟燭的手哆嗦了一下,石像生口中的黑綠色液體竟滴到了手上。他感覺被液體滴到的地方又冷又麻,手一軟,蠟燭掉到地上滅了,洞中頓時一片黑暗。

青衣男子那張黃臉立刻變得扭曲起來,五官不覺抖動起來。他大喝一聲:「快走!」幾個人如蒙大赦,回身摸黑跑向洞口,連滾帶爬,相互推擠踐踏,一會兒功夫跑了一個乾淨。

沒人注意到。在黑暗中,那側倒在地上的巨蛇石像生一動不動,牙齒繼續滴著黑綠色的液體,一滴、兩滴、三滴,慢慢滲入鬆軟的泥土,滲入西湖底部……

※※※

這臨安府,如今是天下有數的繁華之地,風景秀麗,高樓林立,時時刻刻都是一派熱鬧興旺的景象。莫說來自天南地北的人類可以在此落腳生息,就連那些禽獸石木成精的妖怪,也樂於在此安居。

這些妖怪並無害人之心,只想過上安生日子罷了。官府對它們沒有刻意排斥,一概平等以待。於是這臨安府,儼然成了人、妖混居的和諧之地,多數普通人類也漸漸接受了他們的存在,許多街坊都是人妖雜居,兩者相安無事,偶爾還能互相幫襯,甚至還有通婚的……

比如許仙。

許仙十幾歲就到了南方,先是在鎮江的藥房做學徒,長大又來臨安打拚,吃過不少苦頭,終於站穩了腳跟。不過他在臨安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娶了一位蛇精出身的老婆,姓白,叫白素貞。

許仙是在雨天靠一把雨傘巧遇白素貞,之後諸多周折,最後終成眷屬。

這樁婚姻,在臨安城一度頗為轟動。讚美者有之,祝福者有之,反對者有之,冷風熱潮者也有之。對許仙自己來說,這些議論都顯得十分可笑。

妖怪有什麼不好?只要兩情相悅就成啊。許仙對每一個詢問的人,都這樣回答,也是這樣做的。

夫妻如今結婚數年,恩恩愛愛,比許多人類夫妻還要幸福。許仙擅醫,白素貞精通葯毒,兩人一起奮鬥,已經開起了一個私家醫館,名叫保安堂,遠近聞名。

今天正逢五月端午,許仙夾著他時刻不離身的雨傘,懷抱一大罈子雄黃酒,提著裝有肉粽、下酒菜的食盒,喜滋滋朝著保安堂方向走去。

臨安的端午節正值難熬的黃梅天,許仙出城診治了幾個病人,回來時在船艙里擠了一個時辰,一身臭汗。他已經盤算好了,回去早早點了醫館,跟娘子吃點東西,好好喝一杯雄黃酒。

他娘子白素貞每次喝了雄黃酒,都會現出原形。蛇身性寒,在床上摟著涼颼颼的蛇鱗,別提多舒服了,能睡一宿好覺。

許仙家的保安堂是座兩層小樓,樓下是店面,樓上用來住人。大白天的,藥房店門就關著,門口貼著張紙,上寫「店內冷氣開放」。許仙搖搖頭,還沒進店他就已經猜到店裡的情形。

他推開門走進去,店內迎面一股冷氣襲來。大堂里擺著幾條長凳,左近鄰居的老嫗婦女坐了幾排,聊天的聊天,嗑瓜子的嗑瓜子,更有甚者還有帶了菜來摘的。許仙皺皺眉,知道好脾氣的娘子又在做善事了,現出原形給這些愛佔小便宜的鄰居們降溫。

許仙放下東西,問當櫃的夥計自家娘子在哪裡?夥計無奈地指了指屋頂。許仙抬頭一看,房樑上盤著條臉盆粗細、白花花的大蛇,正在吐著信子放出冷氣。

「娘子,東西都買回來了,你快下來吧。」

許仙話音未落,白蛇離開房梁落了下來,邊下落邊縮小,等輕輕降到地上,已經變成了一身白衣的美貌窈窕女子。

坐在大堂里的婦女們看到許仙一臉不樂意,趕緊各自提著摘好的菜和板凳告別回家去。大堂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只有溫度還那麼涼爽。

許仙壓低聲音埋怨白素貞說:「我說娘子,你也忒好心了,這些老娘們兒一張嘴,你就又答應放冷氣了吧?」

白素貞淺淺一笑:「街里街坊的求著,怎麼好不答應。關係搞好了,以後多來照顧咱家生意。」

許仙冷笑一聲:「哼,照顧生意?這些人平日里錢看得比性命還重,她們會照顧我家生意?除了借油借鹽蹭冷氣,可有買過一文錢的枸杞回去泡水喝?若是靠著她們,這保安堂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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