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凱恩號」的最後一任艦長 第三十九章 情書

夜已很深了,威利合上基弗的手稿,把它放到一邊,走到艦務辦公室。他打開那盞黃色的檯燈,栓上門,掀開打字機的蓋布。悶熱的房間里是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到船體與「冥王星號」船幫之間的碰墊發出的低沉的嘎吱嘎吱聲。(「凱恩號」正停靠在這艘後勤艦旁邊進行修理。)在放文件的抽屜里,他發現了一些文書軍士的被撕掉的色情小說,更讓他覺得有趣的是他竟讀得愛不釋手。威利把紙卷進打字機里,以平穩的速度敲擊著鍵盤,一刻不停地寫了起來。

最親愛的梅:

如果說有一種經歷代表我在這艘艦上的生活,有一種記憶我將永遠保留,那就是從睡夢中被搖醒。我想在過去的兩年中,我曾經上千次從夢中被搖醒。我從睡夢中被搖醒也是因為你,我希望一切還不太遲。

我知道你收到這封信時一定很意外。親愛的,讀一下這封信,然後再決定是不是值得給我回信。就我所知,現在的我對你來說,並不比任何一個在格羅托俱樂部里傻獃獃盯著你的觀眾更重要。但我必須寫這封信。

五個月沒給你寫信了,在這裡做遲來的道歉也沒有什麼意義。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寫信。我當時得出了一個自以為很崇高的結論:如果要和你分手,就應該分得徹底,也不再用一些不知所云的信來折磨你。因為那時我認為你配不上我,決定永遠地避開你,所以我就沒有寫信,請上帝寬恕我吧。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這是我又一次寫信的原因。我確定無疑地知道,這是永遠的真情,我愛你,我從來沒有像愛你那樣愛過任何人,即使是我的父母。從你在盧吉的家裡脫下外衣的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你了,不知你是否還記得。那一刻——在我的眼裡,而對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嚮往的女人。隨後我發現你比我更聰明,更有個性,但這些只是意外的發現,我想即使你是個傻瓜我也會愛上你的。所以我想身體的吸引是這份愛的基礎,永遠都是。也許你並不喜歡。你可以如此輕易地吸引成群的痴愚者,但這是事實。

事實是這樣,親愛的,這種性的吸引幾乎毀掉了我們的生活,因為我那愚蠢、幼稚,而又自命不凡的心裡,這像是一個陷阱。在約塞米蒂之行以後,我母親反覆給我灌輸一種觀點:我是被性所拖累,我不應該娶你。如果你想知道現在是什麼改變了我,我無法告訴你。過去五個月中,在我身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我好像一下長大了五歲,現在我可以很確定地說,我已經走出了青春的迷霧,即使還遠沒有成為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我很清楚地知道,你和我是一生一次的奇蹟。我無法理解你是如何又為什麼愛上我的,因為你比我更堅強,更聰明,更漂亮,更會賺錢,所有的地方都比我好。或許是我那普林斯頓式的喋喋不休幫了我,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真要向上帝感謝普林斯頓了。我知道那種勢利的,所謂的「嫁入豪門」的思想,你根本不屑一顧。不管怎樣,你愛我真是我天賜的運氣。

親愛的,我現在就好像大壩決口了,不知該先寫什麼。最重要的是,下次我回家的時候,你願意嫁給我嗎?無論戰爭仍在進行或是已經結束?我猜它會在幾個月內結束,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做的事情。我要回到學校讀碩士,或許還會再讀博士,如果還有錢的話。之後我會找一份學校教員的工作,我不在乎是在哪兒,不過最好是在一個小鎮上。至於錢,我不會用我媽媽的錢。我父親——請上帝保佑他安息——留給我一份保險金,夠我上兩三年的學。我還可以課餘去打工,做家教或是其他什麼,政府也許還會幫助退伍軍人,就像在上次戰爭中一樣,不管怎樣,這個問題會解決的。順便說一句,我父親曾經好幾次間接地對我說我應該娶你。他意識到我已經找到了幸福。

我知道我願意去教書。你也一直理解我的想法。我已經在「凱恩號」上當了幾個月的副艦長(天哪,我有這麼多的消息要告訴你——等一會兒再說吧。),並且辦了一個學習班,給水兵們講授軍事學院的課程,引領他們進入自己感興趣的領域,為他們的學習提供建議,看著他們不斷學習和提高,我從中得到的快樂簡直無法描述,我感覺到這就是我所適合的工作。至於像彈鋼琴,我從來就沒有過什麼成就。我沒有天分。我只會簡單地按按琴鍵,胡編一些不著調的曲子,作為周末晚上在家中的消遣倒是不錯的。夜總會的生活,那些臉色慘白的該死的傢伙,污濁的空氣,夜復一夜毫無變化的東西,所有那些乏味的令人生厭的虛偽的音樂,虛偽的幽默混雜在一起。那一切不適合我,也不適合你,在那些夜總會裡,你就像是垃圾中的一顆鑽石。

關於宗教信仰。(先說重要的——我實在是有好多話要說。)我從來不信教,但看過了那麼多的日月輪迴,那麼多人的生命在這片海上默默延續,我已經不再否認上帝的存在。現在我一有機會就去做禮拜。我是半個基督教徒。天主教總是讓我感到害怕,我無法理解。我們可以討論這個問題。如果你想要我們的孩子做天主教徒的話,嗯,我覺得基督教徒就是基督教徒。我不太願意用一種我不理解的儀式舉行婚禮——我正儘可能的直率,因為現在是最緊要的時候——但我也會那麼做的,如果那是你希望的。這些都可以談,都可以解決,只要你還依然像過去一樣愛我。

插一條消息(當然我不能告訴你現在我在哪兒這一類的事情),你可以知道的是我現在並沒有因為嘩變而被關禁閉。被宣告無罪釋放了,主要是靠了一些法律上的手段,所以我的案子也結束了。那個可憐的水兵斯蒂爾威爾瘋了——我猜是被奎格逼瘋的。我現在對奎格和斯蒂爾威爾都很同情,他們一樣都是戰爭的犧牲品。後來我聽說斯蒂爾威爾經過一些休克治療已經恢複得很不錯了,在岸上做力所能及的工作。奎格被一位極好的海軍學校畢業的軍官取代了,這個人花了四個月的時間整頓這艘艦,然後把它交給了基弗。於是我們現在就有了一位小說家艦長,真是一種特殊待遇。

我現在很清楚地理解了,所謂的「嘩變」主要是基弗一手操縱的——雖然我和馬里克不得不承擔大部分的責任——我也理解了我們實際上錯了。我們把憎恨轉嫁到了奎格身上,而這種憎恨本應是對希特勒和日本人的,是他們把我們從岸上拉出來,常年監禁在一艘顛簸得很厲害的老艦上。我們的背叛使事態對於奎格和我們自己都變得更糟,驅使他陷入了極端的暴虐,心智也變得完全混亂。然後基弗向史蒂夫的頭腦中灌輸了第184條的思想,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懼。奎格指揮駕駛「凱恩號」15個月,這是必須有人做的事情,而我們都不可能做到。但我不認為馬里克必須把船長解職。如果當時在形勢不妙的時候,奎格自己也不會向北行駛,或是馬里克這麼做而奎格在旁邊發發牢騷,都不會有那該死的軍事審判。「凱恩號」也能參與這次戰爭中最重大的行動,而不是被擱置在舊金山。一般的看法是,一旦你跟了一個無能的船長——而這在戰爭中是很有可能的——你就別無選擇,只有服從,把他當作是最英明最優秀的,掩飾他的錯誤,保證船的順利航行,經受住壓力。我走了很多彎路才懂得了這些陳詞濫調,我想這也是我成長的過程。但我不覺得基弗認同這種看法,也不知道他以後會不會認同。他聰明得有點不明智了,這麼說好像有點不通。上面這些話基本都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是我從馬里克的辯護律師那兒學來的,他是一個令人驚異的猶太人,叫格林沃爾德,一個戰鬥機飛行員,或許是我所認識的最奇怪的傢伙。

基弗的身體垮掉了,終於肯把他的小說給我看了。我想你還不知道,他把沒完成的手稿賣給了查普曼出版社,而他們預付了他一千美元。我們吃了頓飯以示慶祝,結果卻成了一次糟糕的經歷,原因以後再給你講。不管怎麼說,我今晚讀了書中的幾個章節,很遺憾地說,寫得實在太好了。雖然內容和形式看起來都不是很原創——有點像多斯帕索斯加喬伊斯加海明威加福克納的混合體——但文筆很流暢,某些章節寫得非常精彩。故事發生在一艘航空母艦上,但有許多關於陸地生活的倒敘,夾雜著我所看過的最悚人的性場景。這本書一定會熱賣的,我非常有信心,書名叫《民眾,民眾》。

雖然我確定我不知道你是否在乎這些。我回頭讀了一下剛才寫的東西,大概這是有史以來最白痴最語無倫次的求婚了。我估計這是因為我寫信的速度比我思考的速度還要快一點,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要和你結婚。我所有的只是一時瘋狂的衝動才給你寫信。我就是想和你結婚。即使我活到一百零七歲,無論你是否會回到我的身邊,我對你的感覺永遠都不會變,你是上帝送給我的妻子,而以前我太傻、太孩子氣了,以至於三年都沒有認出你。但我會用我希望是五十年的時間來補償你,只要你能給我這個機會,我還能說什麼呢?也許在情書里應該熱情地讚美漂亮女士的眼睛、嘴唇和頭髮,承諾至死不渝的愛情,等等。親愛的,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就是這樣。在我今後的生命中,你就是我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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