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雲驟起 第六十四章

淋浴噴頭強有力的噴水聲驚醒了傑妮絲。床頭夜光鍾指著五點過五分。她也洗了一個淋浴,穿上一件便衣,梳了頭。起居室里,維克多•亨利身穿鑲金邊的白制服,扣得整整齊齊,正在燈光下閱讀海軍通訊。他那張颳得乾乾淨淨的臉呈灰白色。這一點,在他喝了一夸特白蘭地又昏睡了十六個小時之後,她是料得到幾分的。他一面用鉛筆在一封信上作筆記,一面咳了一下,和和氣氣地說:「早上好,琴。我打擾你了吧?對不起。」

「早上好,爸。沒有打擾我。維克常常在這個時候把我鬧醒。吃點熏肉雞蛋好嗎,是不是太早了點?」

「說實在的,吃一點倒不壞。昨晚上華倫回來了嗎?」

「回來啦。在那裡睡覺哪。」傑妮絲想把「烏賊號」沉沒的消息告訴他,可是他穿了漿洗過的制服坐在那兒,臉色鐵青,神情冰冷,那樣子嚇住了她。她想,反正他很快就會知道的。她燒了咖啡,餵了孩子,開始做早飯。煎熏肉的氣味,象往常那樣,把華倫引出屋來。他身穿咔嘰制服,哼著曲兒,用刷子刷著頭髮。他沖他父親嘻嘻一笑,傑妮絲看出來他是在裝腔,不會把「烏賊號」的消息透露給他。「嘿,爸。過得怎麼樣?」

「總的說來,還可以。」帕格用拳頭擦擦他的額頭,苦笑著說:「我好象睡了一整天。」

「是的,旅行會把人搞成那種樣子。」

「一點不錯。旅行會有奇怪的後果。那瓶酒我喝光了嗎?」華倫笑了起來。「一乾二淨。」

「我記得只喝了一半。」

「爸,是醫生叫你喝的。再來點兒醒醒酒怎麼樣?」帕格舉起了一隻手。「那可是自取滅亡,這咖啡好極啦。」華倫自己倒了一杯說:「您可揀了一個睡大覺的好日子。一大堆消息,沒一條好的。」

「說說看?」

「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對我們宣戰了。」

「真的?那麼陣線就清楚啦。他們是笨蛋,反而使總統的事更好辦了。這就是最壞的消息嗎?」

「你睡著以前,聽見『威爾斯親王號』和『反擊號』的消息了嗎?日本鬼子在新加坡附近把它們都炸沉了。」

「什麼?」

「沒錯,空中襲擊。還是戰艦對飛機的問題,爸。他們把兩艘軍艦都炸沉了。」

「老天爺,華倫。他們把『威爾斯親王號』炸沉了?英國人證實了那個消息嗎?」

「還有『反擊號』哩。丘吉爾承認了。英國海軍從一開頭就完蛋了。澳大利亞什麼都沒有了。看起來,這裡全得看我們的了。」

維克多•亨利用一隻手半捂住自己的臉。他想起了那一艘偽裝得花花綠綠的大戰艦,那間深色漂亮的軍官餐室,那些疲乏而英勇的軍官和水兵,那個丘吉爾和羅斯福並排坐在大炮下面唱讚美詩的甲板——都完啦,都完啦,都沉沒在遙遠的太平洋里啦!他用憂鬱的語調說:「換班啦!」

「真相就是那樣。」

「他們炸了菲律賓沒有?」

華倫慢慢地呷了一口咖啡。關於克拉克基地他知道得很少。呂宋島的美軍指揮部封鎖了可能引起驚慌的消息。甚至關於襲擊甲美地的官方報道也很簡略。「烏賊號」的消息是他從一個密件中得到的。他希望能證明那個消息不準確,不然的話,至少後來的甲美地電訊能表明拜倫屬於倖存者之列。

「哼,他們好象把甲美地炸得一塌糊塗。」

「哦,真炸了嗎?」

「炸了。」帕格瞅著他兒子說:「有什麼內部情報嗎?」

「不多。他們顯然是對著沿岸設施去的。」

「『烏賊號』正靠在那裡。」

「您跟我說過。」

幸而傑妮絲叫他們去吃飯,華倫才如釋重負。帕格一口一口地吃飯,看見兒子和媳婦胃口那麼好,他覺得尷尬,可是他的喉嚨幾乎堵住了,他只好把飯勉強地一口口咽下去。

「今天有什麼打算,爸?」華倫說,因為無話可談感到有些彆扭。

「哦,我想上俱樂部找人打一兩盤網球。」

「打網球?您說的當真?」

「怎麼不當真?得象從前那樣才行。」

「為什麼不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人事處去呢?」

「哼,我告訴你,華倫,我正在琢磨這個問題。這當口,成千上萬的軍官都在找新的任命。戰列艦隊里的湯姆、狄克和哈利准都擠在人事處的接待室里等著。海軍部按正常程序會給我找到工作的,也許還是有什麼就幹什麼的好。」

「您完全錯啦。」在華倫的一生中,他還從來沒有聽見他父親說過這樣的話,所以他的反應既快又強烈。「您已經倒了霉,但是您不是什麼湯姆、狄克或者哈利。您是有資格當得了這個艦隊里現有的最好的軍艦艦長的。您已經耽擱了一天。海軍部不會來找您的,爸。您打幾天網球,其結果就是回到作戰處去。難道您希望那樣嗎?」

華倫有力的語調和想法,就和他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這使得帕格微笑了。「琴,把總司令部的花名冊遞給我,就在那堆信上面。」她把油印的小冊子交給他,他翻了一通。「哼,有趣。人事處——小西奧多•普倫蒂斯•拉金上校。」

「認識他嗎?」華倫問。

「黑猩猩拉金嗎?我們海軍學院班上最大的酒鬼。有一次,他喝得爛醉,從一隻帆船上掉進塞文河裡,我把他拉了上來。我想,那時是感恩節,鬧得可凶啦,船上就我一個沒醉。那時我不喝酒。」

「爸,我們中隊軍官七點鐘有個會。我把您帶到司令部去。走吧。」

「哼,好吧。黑猩猩絕不會轟我出來。」

就在傑妮絲曾經觀察日本人進攻的那塊高地上,華倫停了車。太陽還沒升起。一片灰裡帶紅的晨光籠罩著遠處的港灣,那裡展現出一幅令人難以置信的畫圖:七艘美國戰列艦排成兩行,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沉沒了,有的翻了個底朝天。殘骸上升起的煙霧依然在油黑而平滑的水面上飄蕩。

維克多•亨利透過風擋望著外面,痛苦地喃喃說道:「象下完棋以後的棋盤兒。」

「第一著棋以後的棋盤兒,」華倫反駁說。「您聽到過海爾賽說的一句話嗎?當時他在『企業號』上,人們把日本人進攻的消息報告給他,他說:『等不到我們徹底收拾了他們,日本話就只能在地獄裡講啦!』」

帕格冷冷地哼了一聲,問道:「這話給了你很深的印象吧?」

「給官兵們大大打了氣。大家都在引用那句話。」

「對。講得很合水兵們的口味。現在打垮日本人是個難辦的作戰問題。特別是在歐洲方面,我們還負擔著一場更大的戰爭。」

「爸,靠著正在建造的那些東西,我們一定會幹得很漂亮的。」

帕格說:「也許是。但同時我們不得不吃一兩年苦頭。國內的人對於打勝仗的慾望有多強烈呢?因為在這個大洋里他們就能撈到許多。也許他們會向總統施加壓力,叫他退出戰爭,達成一項協議。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亞洲,從沒把它放在心上。」

華倫開動了車子。他爸爸的陰鬱心情使他感到不安。「他們不會退出戰爭的。現在不會,這次事件以後更不會。我送您到司令部去吧。」他用他向來的玩命方式開著汽車。他爸爸好象並不在意。兩人都沒說話。就在這種彆扭的沉默中,他們到了總司令部大樓,駛入停車場。

「哼!」帕格從無精打採的出神狀態中醒過來。「到啦。那麼,你呢?我還會見到你嗎?」

「當然會,我希望會見到。在這場戰爭里,總會有見面的時候。」

「我是說今天晚上。」

「那就難說了。我們原說昨天要出擊。也許改在今天。艦隊里很有一種沒頭沒腦的情緒。」

「我完全理解。我自己就覺得沒頭沒腦。」

「您是有頭腦的,爸。」

「我才不敢使勁點頭呢。」

華倫大笑起來。這才見出他爸爸的機智。「別讓拉金上校說個『不』字。最好收了這串汽車鑰匙,說不定我真離開這裡。」

「好吧。萬一你真走——祝你運氣好,祝你追擊順利,華倫。」

父子倆互相注視了一會,沒說別的話就分手了。維克多•亨利一直走進總司令部的通訊辦公室,翻閱那些電訊。在頭天晚上有關甲美地的冗長而雜亂的戰報里,他看見「烏賊號」列在沉沒的項目里。

他走到黑猩猩拉金的辦公室里去等候。那時是七點差一刻,還沒有人上班,甚至連文書都沒來。

帕格在辦公室裡間的一把躺椅上隨便坐下。要是拉金在他帕格的辦公室里,也會這麼做的。這個房間的窗戶又寬又大,可以看到外面的全景——陽光普照的種著甘蔗的山坡,停泊場外的藍色海洋,還有嚇人的煙熏火燎的港口,由於戰敗和破壞而造成的奇怪形狀。維克多•亨利感到難受、噁心、發冷,然而還出了點汗。當然,這是由於在幾個鐘頭里喝光了一瓶白蘭地所致。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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