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雲驟起 第四十八章

《大西洋憲章》是一頭大象,它象一棵樹,象一條蛇,象一堵牆,象一根繩,就看瞎子摸著它身上的什麼部分。

軸心國的宣傳機器嘲笑它那套吹噓自由的好聽話,舉出仍在受奴役的印度和馬來亞為證;指出墮落的美國人的怯懦,他們迴避任何戰爭的諾言;然後得出結論說,它不過是虛聲恫嚇,用一慣假虔誠的盎格魯-撒克遜式的偽善裝扮起來,以掩飾其對「世界新秩序」的無可奈何的仇恨,而這種建立起來的世界新秩序是一千個《大西洋憲章》也無法使之倒退回去的。

在美國,掀起了一陣大罵,說羅斯福已經秘密地把祖國投入了幫助英國的戰爭,同時也掀起了一陣歡呼——不過沒有那麼響——說它是從《大憲章》①以來人類為光明而鬥爭的最輝煌的文獻。

①《大憲章》,一二一五年英國貴族逼英王約翰簽署給予貴族某些權利的文件。

英國的報刊暗示,阿根夏灣的成果要比這份精採的憲章多得多;但是目前除此之外,其他都得保密。

俄國人歡呼羅斯福和丘吉爾在一艘戰列艦上的海上會談,說這是所有愛好和平的人民的勝利;並且暗示說,開闢歐洲的第二戰線現在已經十分緊迫,而《大西洋憲章》沒有提到這樣的計畫,有些令人失望。

哪一種反應也沒有在明斯克被禁錮的猶太人中間引起的反應那麼強烈,那麼盲目。

德國人沒收了他們的收音機。誰還有收音機就要判處死刑。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從他藏在頂樓里的一架小收音裝置中,聽到了不完全的俄國人的廣播。他高興地散布了這個故事,說羅斯福會見了丘吉爾,說美國已經對德國宣戰!這個虛假的故事在猶太人居住區所達到的效果如此奇妙,如此起死回生,使人們不禁懷疑,對於受苦受難的人們,弄虛作假說不定有時候是必要的止痛藥。

明斯克的猶太人的精神最近已經破碎。德國人來了之後,他們聽天由命,被趕到幾個街區聚居,被迫去登記找工作,遭逮捕受虐待,忍受著暴徒的襲擊,甚至可能是槍殺。這是一個「波格隆」①的時代。可以料想德國人的波格隆可能非常壞。

①「波格隆」:俄語,指帝俄時代經常發生的對猶太人的摧殘、蹂躪。

但是猶太人經歷了波格隆,活了下來。

於是有一天晚上許多灰色卡車開進了猶太人居住區,穿罕見的黑色制服的德國兵把兩條主要街道兩旁的居民,挨門逐戶趕了出來,裝上卡車——他們宣布,要重新安排住屋。有些德國兵很粗暴,有些很有禮貌;他們推著、催著人們走上卡車。其他街上的猶太人,都躲在上了閂的門後,戰慄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後來發生的事——據出沒在森林裡的游擊隊員的報告說——是如此可怕,如此不能令人相信,以致明斯克的猶太人一直理解不了。這些灰色卡車開出去五英里,到了村子外面的一個森林裡。在一個月光照耀的峽谷,德國兵命令人們下了卡車,叫他們一群一群地排好,然後開槍把他們統統打死——包括嬰孩和老人——扔進一個事先挖好的大坑,埋上沙土。

在沙土地挖這個大坑的農民親眼看見了這個景象,游擊隊員的報告這樣說。德國兵把他們集合起來干這個工作,然後命令他們回家去,不許逗留或者談起挖坑的事,否則就槍斃。然而還是有幾個人從樹木之間溜了回去,看見了德國人乾的事,於是他們把屠殺灰卡車上的「齊德」①的事告訴了游擊隊員。

①「齊德」:俄語,對猶太人的輕蔑稱呼。

這個故事,對於被困在向莫斯科挺進的德國軍隊後面三百英里的明斯克的猶太人,是一個難以形容的打擊。德國兵已經在因為一些細小冒犯事故,簡單馬虎地審訊一下就槍斃人了。這些犧牲者的腫脹發臭的屍體,以及被捕的游擊隊員的屍體,在廣場上吊著。這種事情,在戰爭期間是難免的。可是這種顯然是隨隨便便地把兩整條街上居住的所有的人——孩子,婦女,老人,所有的人——突然屠殺,超過了他們最大的恐懼:德國人不能幹比這更可怕的事了。這個故事要麼是神經質的誇大,要麼也許是真的——隨著報告一點點地傳開,人們開始相信了——那德國人真是比最可怕的謠傳所描繪的還要壞。

然而第二天明斯克看來依然如故,向日葵在開花,太陽在藍色的天空照耀。有些建築物被炸彈或者大火毀了,但是大部分還象以前一樣。德國兵在街上巡邏,已經是一個普通景象,他們坐著畫有a字記號的灰色卡車和坦克。這些士兵看起來完全和普通人一樣,懶洋洋地拿著槍,在陽光里東張西望。有幾個甚至還和過路人開玩笑。俄國人依然在到處走,他們是猶太人的老鄰居。還是那些鍾在那些時間敲響。這些街道是猶太人生活的場所,跟家裡親人的臉那樣熟悉。現在只有那兩條街兩邊的房子一片靜默,空空如也。

在這個驚訝萬分的時刻,消息傳來,說羅斯福和丘吉爾在海上會談,美國已經參戰。消息從一所房子傳到另一所房子。人們哭著,笑著,把他們的孩子抱在肩頭跳舞,互相親吻,尋找酒或伏特加為羅斯福總統乾杯。有件事實還銘刻在全歐洲人的心頭:上次大戰,就是由於美國人參加,才打贏了。快活的辯論展開了。是不是要三個月?六個月?不管時間怎麼長,總不會再發生把兩條街上的人都殺光的瘋狂事情了。現在德國人還敢!德國人在得意的時候很壞,但是事情倒了過來,他們又多麼恭順!他們都是膽小鬼。現在他們也許會很好地對待猶太人了,以免將來受到美國人的懲罰。

班瑞爾•傑斯特羅並不想反駁這些謠言,儘管他知道真相。在麵包作坊里,他仍舊藏著那架短波收音機。他的身份證允許他走出猶太人居住區的界限,因為德國人需要麵包,而明斯克的麵包師還在幾百英里之外打仗。那天晚上,在一家醫院的鍋爐房裡舉行的猶太人領導者的秘密會議上,班瑞爾報告了他從瑞典收聽到的正確廣播。然而他是個外國人,而且他對委員會講的是人家不願意聽的東西。有個人突然打斷了他,提醒他說他也許聽的是德國人控制的挪威電台;於是他們繼續激動地計畫著,準備美國人在法國登陸時和游擊隊合作,在明斯克舉行武裝起義。

幾天之後,傑斯特羅和他的兒子、兒媳婦、小孩都不見了。他們在晚上悄悄地走了,沒有向猶太人居住區的任何人要求批准或者幫助,也沒有問和森林裡游擊隊聯繫的口令。猶太人居民委員會因為這個麵包工人的失蹤,和國家秘密警察惹了些麻煩。但是他們懇求說,傑斯特羅一家本來是波蘭來的逃亡者,他們不能負責,而且是德國人自己發給他特別身份證的。這三個波蘭猶太人和他們的小孩沒有再回到明斯克來。猶太人居住區的人們猜想他們已經被國防軍的森林巡邏隊當場槍斃了,大多數的猶太人沒有游擊隊的引導想溜出城去結果都是這樣。德國人的習慣是把森林裡剛打死的人的屍體扔在五十年節廣場,以儆戒別的猶太人。可是在這一堆可怕、僵硬的沒有埋葬的朋友屍體中,沒看見有傑斯特羅一家人。這是使人相信傑斯特羅一家還在什麼地方活著的唯一理由。

在羅馬,德國人的行為很檢點,至少在娜塔麗和她叔父的眼裡是這樣。他們對待義大利人的那種驕傲自大,可能由於到處征服而更加露骨,然而這是德國人一向的待人態度。好幾年來,歐洲一直流傳著納粹對付猶太人的可怕謠言。現在又在傳說著他們對成群被浮的斯拉夫兵士所施的野蠻暴行。而埃倫•傑斯特羅和他懷孕的侄女在旅館裡或者在羅馬的上等菜館裡吃飯的時候,他們兩邊的桌子上總有德國人坐著。酒喝多了也許會引起一場條頓式的吵鬧;但是說這些衣著講究、舉止謹慎、外表漂亮的人——有許多地方和美國人相象——會大規模地屠殺人,真沒人會相信。

傑斯特羅終於急著要回家去了。他已經完成了論君士坦丁一書的初稿,他想快點兒拿給他的出版者看看,然後在哈佛大學圖書館的拜占庭館完成修改工作。當然,在梵蒂岡圖書館更好,而且他在那裡交了些好朋友。但是東西越來越少,羅馬也越來越枯燥乏味。希特勒在蘇聯的勝利象地震那樣震動了義大利,義大利人沉沒在陰鬱苦惱之中。甚至在法西斯的新聞報道中也沒有真正的喜悅,而是對元首在歐洲這個沒有被征服的最後地區的大踏步前進,顯得有點驚訝。

不管價錢高低,甚至在最高級菜館,現在羅馬的飲食都很壞,而且越來越壞。石灰一樣的硬麵包簡直無法下咽;新出的棕色通心粉味道象爛泥;乾酪質量月月降低,越來越象橡皮;食油和沙拉油吃過後留下一股討厭的怪味;餐桌上難得遇到一瓶象樣的酒。娜塔麗從大使館偶爾弄到點兒真正的牛奶;而義大利未來的母親們,就只能喝那個聳著肩膀的可憐侍者和人造咖啡一道端上來的那種同樣發粘的藍色液體。

因此傑斯特羅博士準備走了;不過他並不驚慌。他讀過那麼多歷史,所以當前發生的事件看來不過是舊調重彈。他耽擱下來沒有離開義大利,搞身份證遇到了困難他簡直還挺高興,因為他從內心裡認為這場戰爭很快就會結束。即使這個小鬍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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